我是江南第一茶商的独女,深得父亲宠爱,却不得染指茶叶生意。
父亲从我幼年就精挑细选了三个年轻人,悉心培养。
对外宣称我嫁给谁,谁就是云华茶庄的继承人。
可他们却从未拿我当大小姐看待。
我对三人之中的李墨白剖白爱意上千次,,却换来了他数万次恶语相迎。
直到那日,我在家中的茶园里听见他对采茶女杜小桃低语:
“林清荷死皮赖脸要嫁我,可我只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
“待我掌了这偌大产业,便让你做这里的女主人。”
“只要林清荷不找你麻烦,我便给她一笔钱,让她去留洋。”
春茶开采前夕,父亲问我要选谁。
我轻声道:
“既是商人之女,自然要选最有利可图的姻亲。”
“就北方那位沈鸿公子吧。”
父亲面色一沉:“沈鸿去年为救人落水,如今身子虚弱难以人道,你当真想好了?”
我坚定道:“就他了。”
1.
父亲神色复杂地看我。
“那三个自幼与你一同读书的少年,当真无一入你的眼?”
我笑了笑,没说话。
心想,无论我选了他们之中的谁,我林家的家业,大概都要改名换姓了。
母亲死后,父亲洁身自好,膝下只我一人。
而他始终不认为我一个女子能掌管这偌大的茶庄,便听从了族中长老的建议。
那年秋天,他从江南三家学堂挑选了几个品性端正的学子。
供他们读书明理,习商经营。
早早立下契书,说我若是看中哪个,便让他与我共掌云华茶庄。
我目光幽深:
“沈鸿虽然身残,但沈家仍是北方首屈一指的大族,与其让几个寒门学子来继承云华茶庄,不如结个强援。”
父亲长叹一声:“既然他们都入不了你的眼,早日撵出林家吧。”
若我只说是因为李墨白辜负了我的心意,父亲定会让他跪在我面前请罪。
我不愿以林家这些年对他的恩情来束缚他,更不愿强迫他娶我为妻。
何况,那日他说的话已如寒冰,冻结了我所有的痴心。
此刻放他们离开,已是我最后的仁慈。
与我分别时,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来见我的李墨白一眼。
他恭敬地送走父亲,转身便冷眼看我:
“你又在老爷面前给我们上了什么眼药?”
他眼中尽是不耐与轻蔑,仿佛我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我还未开口,一旁的好兄弟程华便冷哼道:
“不过是些老话重提罢了。”
“说我们三个不陪她听戏赏花,不把她当祖宗供着。”
陆羽也面露不屑:“我说林大小姐,大清都亡了,你是什么封建余孽,非得让人捧着做格格吗?”
三人同仇敌忾,字字如刀。
我笑道:“既然都不愿意,为何不直接与父亲说明?”
父亲虽有意培养他们,却也从不强求。
只消开口,便能得一笔大洋远走高飞。
终究是贪恋这偌大家业带来的富贵。
陆羽不耐烦地冷笑:
“说得好听,我们不过是你家养的账房,哪有资格说半个不字?”
李墨白阴沉着脸看我:“你要选我便选,只求日后别为难他们二人。”
程陆二人闻言动容不已。
看着李墨白这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我心如刀割。
话未说完,杜小桃突然踉跄着跑进来。
她一见我就往李墨白身后躲,泫然欲泣的模样。
李墨白立即挡在她身前:“小桃今日并未得罪你,就饶她这一回吧。”
我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曾经对我百般维护的三人,此刻却都护着一个采茶女,生怕我欺负了她。
2.
那是三年前的中秋,我在后院赏菊时,杜小桃特意送来一盒桂花糯米糕。
我回赠一对南海珍珠钗,聊表谢意。
不料李墨白突然从廊下疾步而来,一把夺过糕盒。
他目光如刃:“这是她娘临终前教她的手艺,你也配享用?”
我错愕地看向杜小桃,想让她说明是自愿相赠。
不想她却忽地跪地啜泣:
“大小姐虽然抢了我的桂花糕,但是她给了我珠钗,我不委屈。”
说完,她就砰砰磕头,这一幕让三人想起自己寒门学子的出身。
纷纷挺身而出:
“就算你是茶庄千金,也不能动手抢劫吧?”
“一对冷冰冰的珠钗,怎么能换热乎乎的糕点,未免太过霸道!”
“果然是金尊玉贵的小姐,从不体恤下人疾苦。”
我强压怒火,想着或许只是误会,待日后说清便是。
正要将糕盒还给杜小桃,她手一抖,盒子坠地。
糯米糕全都滚落在泥地上,她:
“既然小姐宁可扔了也不愿相还,又何必假意推拒?”
李墨白素来最恨欺凌弱者,当即冷声道:
“立刻向小桃赔罪,否则我便辞去这掌柜之职!”
那时我已暗许终身,说过此生非他不可。
李墨白以此相逼,要我向一个采茶女屈膝。
我不愿失去心上人,只得红着眼告罪。
这一告罪,就是三年。
从那以后,杜小桃见了我就如见了瘟神,不是突然昏厥就是泪如雨下。
可我分明什么都未做...
我冷声看向李墨白:
“你若是这般担忧,不如让她日日守在你身旁。”
话音未落,李墨白便沉脸怒道:
“你这是在威胁我?你还想对小桃做什么?”
程华一拍桌案:“莫非是因为我们让小桃在竹园习字,你就要寻机报复?”
陆羽也冷声道:“你锦衣玉食,她却连本诗集都买不起,不过是一处清静之地,何必这般斤斤计较?”
我眸光一寒:“竹园?”
那片竹园是祖母留给我的嫁妆,从我出生起就开始栽培。
园中有十株百年紫竹,每逢微风拂过,竹影婆娑,宛若仙境。
半月前父亲让李墨白打理竹园,准备在我及笄之日让我独享这份清幽。
如今,这份原本属于我的嫁妆,却给了杜小桃。
我看向李墨白,没有他的首肯,谁也进不得那片私人竹园。
李墨白被我看得有些心虚,却强辩道:
“小桃从小在乡下劳作,何曾读过诗书,我不过是让她长长见识。再说竹园的地契不还在你手上?”
“你别无理取闹了,大不了我在三天后的采茶仪式上当众提亲,这样可满意?”
看着李墨白施舍般的表情,我恍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可怜人。
可在场众人都觉得是我得寸进尺,反倒都为李墨白打抱不平。
3.
“何必委屈自己?林清荷高傲自大又疯癫,娶她还不如去乡下种田。”
“这下她多年阴暗的心思终得偿所愿。”
“呜呜呜,墨白哥不要为了我牺牲终身,我现在就给林大小姐叩头请罪,这辈子都给她做奴婢。”
我嗓音微哑:“我不会选你。”
李墨白愣住,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
程陆二人面露惊疑,深怕我转而选择他们。
自幼相伴的三人如此嫌恶我,我怕再多留一刻就要落泪。
转身欲走,却被杜小桃一把拽住衣袖。
她泪眼朦胧,又一次跪地:
“求您别苛责墨白哥,他们三人不过是您家的学子,本就低微。”
“若是您非要将竹园的事禀告老爷,我愿意给您叩头谢罪。”
她连连叩首,额上很快渗出血来。
李墨白怜惜地将她扶起,转头冷声斥我:
“说什么不选我,到时候可别变卦!用这种手段要挟小桃,你未免太过狠毒!”
“不就是想去告状,把小桃赶出茶庄吗?”
我淡漠地看着他:“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选你为夫。”
本以为他会就此罢休,谁知他忽地攥住我的手:
“不选我你要选谁?程华还是陆羽?”
“程华要去学堂求学,陆羽想参军,你害了我一个还不够,还想断了他们的前程?”
李墨白长叹一声:“只要你答应不再刁难小桃,我可以娶你,别再任性了,可好?”
他眼中尽是倦色,仿佛我才是那个处处刁难人的恶人。
我深深看着他:“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他担心我欺负杜小桃,更不愿娶我。
待我嫁入沈家,他所有的顾虑都将烟消云散。
这些时日我一直避着他们,直到春茶开采仪式这天,他才带着一脸寒霜现身。
程陆二人跟在他身后,神色不虞。
我蹙眉看向侍女,明明说过今日要宣布的人选不是他们,根本无需请来。
侍女连连摇头,示意是他们自己闯进来的。
我无奈轻叹,权当未见。
宾客倒是热络,纷纷与他们攀谈:
“李先生真是少年英才,上月那笔跟北方的合作赚了那么多,难怪林小姐只倾心于你。”
可那笔合作明明是我偷偷以他的名义谈下的,别人不知就算了,他怎么能厚脸皮认下。
“程华虽然性子烈但最重情义,林小姐跟了你定不会受委屈。”
我心底发寒,欺负我最狠的就是程华,他视我如寇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陆羽风姿俊朗,林小姐选你也是极好,日后还望多多照拂。”
他们三人在林家的开采仪式上,倒像是主人般春风得意。
我正要制止这场闹剧,忽见一个仆人匆匆跑进来在他们三人耳边说了什么。
还未反应过来,程华已是怒不可遏,几步冲到我面前重重一掌打在我脸上。
我被打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4.
满座宾客被这一幕惊得鸦雀无声,纷纷避开眼神。
李墨白紧握双拳,拦住还欲动手的程华,咬牙看向我:
“我们三人已如同市井货物任你挑选,你还有何不满?”
“非要将小桃逼入绝境不可?”
我一头雾水,陆羽见状更是冷笑连连。
“趁我们不在,你竟让人将小桃关进柴房并淋油企图烧死她,如此歹毒,我等岂能饶你!”
此言一出,我立知是杜小桃又在施展手段。
满堂皆是父亲的至交好友,却无一人为我这个主家小姐说话。
我心底发寒,想必他们都认定茶庄终究不会落入我手,故而不敢得罪这三人。
我捂着疼痛的面颊,冷声道:“向我赔罪!”
程华瞥见我泛红的眼眶,嗤笑道:“小桃险些葬身火海,你不过挨了一掌,有何委屈可言?”
“救命啊!”
杜小桃哭喊着冲进来,衣衫凌乱,浑身沾满烟灰,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李墨白忙取下外衫为她遮掩,转头厌恶地看我:
“你当真是心如蛇蝎,这等毒妇我是绝不会娶的!”
素来沉默的陆羽冷着脸挡在杜小桃身前:
“你爹膝下无子,就想方设法找我们三人来传承家业,我们已认命,不想你还不知足。”
“既如此,这虚情假意也不必再维持了。”
他拂袖而去,全然不顾林家的颜面。
临走前,李墨白傲然丢下一句:“我可以娶你,但你只能是个摆设。想让我替你守住这偌大家业,就得安分守己。”
我冷笑,他们可是忘了。
若非我,他们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
见三人欲走,终有人想要阻拦。
我却冷声喝道:“让他们走!”
杜小桃得意地睨我一眼,仿佛已胜券在握。
我立在原地不发一言,直到侍女焦急地问:
“这可如何是好,他们三位都走了,小姐该选谁呢?”
宾客们也都蹙眉不已。
“女子终究要嫁人,连看着长大的三人都不要她,还能许配何人?”
我拭去眼角泪痕,举杯敬向众人:
“诸位,想必大家都知道今日不仅是林家春茶的开采仪式,更是我的订亲之日。”
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一位身着长衫的男子坐着轮椅,缓缓进入厅堂。
满座宾客俱是一惊。
“这不是瑞宁盐号的沈鸿少主吗?!”
父亲刚谈成一笔大买卖,跟着从门外走进来,闻声笑着接话:
“正是,以我女儿的身份,自然要配最好的良缘。”
“那三个穷酸书生不过是我一时心善收留,什么继承人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即便父亲如此说,宾客脸上仍带着疑虑之色。
几位与父亲交好的长辈更是劝道:
“沈家少主才干确实不凡,可那场意外之后...”
“是啊,谁不知道他如今体虚匮乏,走路都勉强,让小姐嫁过去,连后嗣都成问题,这偌大家业将来要如何是好?”
“虽说我们也觉得女子难当家,但也该选个完好无缺的才是。”
沈家少主说得好听是北方盐商巨富。
说得难听不过是个残疾,人人都知道他手中的家业早晚要落入他人之手。
那么,这偌大家业为何不能落入我手中?
从李墨白说出那番话起,我就明白了一个事实。
即便我是茶庄唯一的独女,却无人相信这份家业终会落到我手里。
既然如此,我何不选个有实力却夺不走茶庄的夫婿?
李墨白正在安抚受惊的杜小桃,忽然电话铃
响:
“速速回茶庄!林姑娘已定下婚约!再不回来必悔终身!”
程陆二人也收到类似的消息,一时间惊愕不已。
李墨白本想将电话挂断,却总觉得对方说他会后悔这话意味深长。
莫非是我选了陆羽或程华?
他暗中打量二人许久,终是按捺不住:“林姑娘选了谁?”
待听清仆役传来的话后,李墨白瞳孔骤缩,面色煞白。
程陆二人也同时惊呼:“什么!”
“她竟选了那个瘸子沈家少主?”
“不可能吧!”
依偎在李墨白怀中的杜小桃眼底闪过得意,却故作担忧道:
“会不会是林姑娘在赌气?你们为了我离开她的订亲现场,她一定很生气。”
“要不你们还是回去看看,我一人在此无妨。”
她边说边抹泪,三人顿时心软。
性急的程华更是直言:“林清荷耍这种手段还少吗?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真嫁给那个瘸子!只怕到时候要哭着求我们回去。”
闻言,李墨白心中也安定几分。
是啊,她爱慕了他这许多年,寸步不离。
如今不过是一场采茶仪式未到,怎会真嫁给那废人。
杜小桃一直暗中观察李墨白神色,见他始终沉默不语,眼中顿时涌上妒意。
她楚楚可怜道:
“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碍了林大小姐的眼,她也不会找人来害我。”
“若是她告到老爷那里,断了你们的月钱可如何是好,呜呜呜...”
“我实在不该连累你们。”
这番话说得三人脸色难看。
他们最恨旁人提起他们寄人篱下的身份。
程华冷着脸道:“我读过圣贤书,就算断了月钱也能活命。”
李墨白轻抚杜小桃的发:
“放心,林姑娘撑不起这偌大家业,早晚还得请我们回去打理云华茶庄。”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要怪只怪她存心害你,今日不过是让她丢了点脸面罢了。”
他们只当今日让我难堪,却不知这背后的连锁反应。
李墨白略显焦躁,终是提笔写了封信:
“今日是你做得过分,何必赌气选那个瘸子?只要你向小桃道个歉,我便应下这门亲事。”
他想象着我收到信时欣喜若狂的模样,却不料信封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我不仅将他的信退回,更是命人封了他的去路。
采茶仪式后半场,数十辆汽车驮带着万朵春日芍药从远处奔来。
花瓣纷扬中,那位被称作废人的沈家少主,正执着一朵芍药,推着轮椅向我走来。
6.
父亲惊诧地睁大双眼:“他怎会亲自前来?”
满座宾客也都不解。
虽说他们都认定沈家少主是个废人。
但他是谁,北方第一盐商的独子啊!
这些年若非沈家要求门当户对,只怕早有数不清的名门闺秀上门求亲。
毕竟沈家乃是百年望族,根基深厚。
而我们云华茶庄不过是近些年才起家,虽有家资却无底蕴。
众人都觉得我嫁过去不过是个摆设,认定沈家根本不会重视这门亲事。
众人窃窃私语时,沈家少主却含笑开口:
“订亲之日,新郎岂能缺席?”
“可还来得及?”
他将一枝罕见的芍药递到我面前:
“虽不到时令,但我催开了它。”
我浅笑着接过:“正是时候。”
他眉间常年不化的寒霜瞬间消散,头一次对众人露出几分温和。
这般爱屋及乌的举动,让在场宾客都心中一震。
沈家少主向来以冷酷著称,那场意外后更是性情乖戾,连亲生父亲都能逐出家门。
我刚握住他的手,李墨白便冷着脸从外走来。
见他去而复返,不少人都暗自摇头。
“李先生这是后悔了?”
“想必是方才气急攻心,如今想通了要来挽回。”
“李先生与林姑娘一同长大,只消稍稍低头,林姑娘定会回心转意。”
我还未开口,沈家少主握着我的手就紧了几分。
他面上平静如水,眼底却暗涌汹涌。
李墨白与他对视的瞬间就察觉到危险,却仍硬着头皮道:
“抱歉,我家小姐任性惯了,若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还请少主海涵。”
李墨白朝我伸出手,眼神示意我适可而止。
沈家少主眸光一冷:“你是何人?”
这些年来,李墨白常代表云华茶庄出面交际。
同在商界,沈家少主不可能不认得他。
众人都看出沈家少主是在给李墨白难堪。
李墨白张口欲言自己是我的未婚夫,目光却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突然想起。
到头来,他不过是茶庄一个掌柜罢了。
沈家少主嘴角带着讥讽:“若是以茶庄掌柜的身份,恐怕还不够资格与我说话。”
李墨白脸色难看,却仍执拗地看向我:“小姐,你当真要因一时意气,毁了终身大事?”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相处多年,我如何看不出他急了。
可他为何如此着急?
是因为我要嫁给沈家少主?
还是怕茶庄的产业落不到他手中?
我淡淡一笑:“我与沈先生情投意合,何来意气之说,更何况婚约已定,你这是要强抢亲不成?”
我故意说出强抢二字,李墨白果然立刻反驳:
“我怎会强抢——我...”
他面色铁青,咬牙道:“我只是不愿见你轻慢沈家门楣,若是日后反悔,只怕连累整个茶庄!”
闻言,我不禁笑出声来:
“不劳你操心,反正你姓的是李。”
当初收留三人时,李墨白执意要留下父姓,不愿随我家之姓。
7.
父亲也不屑强求,由着他们保留原姓。
此刻,李墨白终于认真打量我的面容。
那双曾经盈满温柔的眸子,此时尽是寒意,仿佛恨不得将我这个知己变作陌路。
沈鸿见我主动与李墨白划清界限,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李墨白喉间发涩,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你当真要嫁给他?”
“李墨白,谁准你这般质问我女儿?”
父亲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步走到我身边,目光如炬地盯着李墨白。
李墨白顿时佝偻了脊背,再不敢多言。
“对不起...”
在父亲面前,他始终抹不去那份自卑。
因为他终究是被施舍、被怜悯的那个。
看着李墨白又露出这副姿态,我却没了往日的怜惜。
从前,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父亲严厉是因为看重他。
他在茶庄从不低人一等,日后掌柜之位非他莫属。
可父亲给他的锦衣玉食,我对他的百般维护,都比不过杜小桃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只消她可怜巴巴地说一句:“同是寄人篱下,墨白哥我懂你的苦楚。”就能轻易让李墨白对茶庄心生怨怼。
李墨白的目光在我和沈鸿之间来回逡巡,最后强撑笑容对父亲说:“是我唐突了,今日林家春茶的开采仪式,也是她的订亲之日,我还未来得及送上祝福。”
他举杯望向我,沈鸿却抬手挡下:
“我未婚妻不胜酒力,这杯我替她饮了。”
沈鸿一饮而尽,修长的颈项微微扬起。
李墨白听到这般宣示主权的话语,脸色愈发苍白。
他突然想起往日觥筹交错时,我为他挡酒的画面。
懊悔之意姗姗来迟。
李墨白眼眶泛红,苦笑一声后转身离去。
宴席散尽,沈鸿侧首看我:
“未过门的夫人,不请我去茶庄小住?”
我双颊发烫,支吾着道:“什么?”
沈家少主定定地看了我许久,语气低落:“你是嫌弃我,不愿让我留宿吧?”
他说出的话与传闻中的冷面阎王判若两人,我却下意识安慰道: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疏忽了,你远道而来,我理应安排妥当。”
沈鸿的随从暗自摇头,不忍看自家主子这般示弱的模样。
沈鸿眼巴巴地拉住我的手:“你当真不嫌弃我这个瘸子?”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双腿上,轻轻点头,却不由自主地往上瞟去。
好长的腿...
若是健全,定也是个身姿卓然的男子吧。
“你在看什么?”
我顿时面红耳赤,慌忙移开视线:“没,我没看什么,就是...”
“其实不必担心,大不了请个大夫调养。”
沈家少主捏了捏我的手:“为何要请大夫?”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沈家少主叹息一声:“这种事,还是要自己来才好。”
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话的意思是...他其实...?
沈家少主扶着轮椅把手,缓缓起身。
他站起身来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有余,气势逼人。
将我揽入怀中,动作轻柔:“不过是马上摔伤了腿,这两年已经大好,只是懒得走路才坐轮椅,其他都是外人的臆测罢了。”
我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但也明白他说懒得走路不过是托词,毕竟瘸子的名声,反倒能让人放松警惕。
8.
想到这些,我心头一紧。
若沈家少主对茶庄有所图谋,我岂非引狼入室...
这个念头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沈鸿浑然未觉,温声问道:“可是觉得冷了?要不要回暖阁?”
我呐呐点头,心绪难平。
沈家少主笑意温润,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亲手为我簪上。
看到那支玉簪的刹那,我失声道:“当年在杏花镇救我的人是你?!”
十五岁那年我随父亲去杏花镇收茶,不料遇上山匪打劫。当时还有一个少年郎与我一同被困。
是他护我周全,将我藏在茶窖深处。
后来李墨白寻到了我,我也从那时起对他生出了一份感激之情。
这份感激渐渐变质为爱慕。
细细想来,其实救我的人并非李墨白。
他不过是恰巧打开了茶窖的门,当时镇上的衙役和父亲都在场,可我眼中却只有他一人。
沈家少主不悦地点点头:“正是。某人说要以身相许,结果不出半月就举家搬去了江南,连个信儿都没留下。”
我羞愧低头,他又将我揽入怀中:“罢了,也怪不得你,都是李墨白那厮太过狡诈。”
我轻声应了,却没注意到廊下躲着的身影。
李墨白面如死灰,眼中尽是我与沈家少主相拥的画面。
两人相视而笑的情景更是让他嫉妒得发狂。
纵使李墨白从不肯承认,但他心里是喜欢我的。
他享受我的追捧,却又不愿背负养子的名声,所以总是高高在上地拒我于千里之外,一次次践踏我的真心。
李墨白苦涩地望着我,却始终不敢现身。
直到我和沈家少主携手入了林宅,他才有了动作。
陆羽急匆匆寻来:“你去哪儿了?杜小桃又不见了,说是接了小姐的传唤就走了,定是小姐想把她赶走!”
李墨白皱眉:“接了小姐的传唤?”
他方才一直在此,从未见我遣人去请。
陆羽埋怨道:“不是小姐还能有谁?杜小桃亲口说是小姐唤她,你快随我去寻,再晚恐怕她又要遭罪。”
李墨白冷声道:“去报官吧。”
他头一次没有立即去寻杜小桃,反而细细回想起往事。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他沉默着让人去请衙役,又亲自翻查茶庄的账册。
查到杜小桃指控我克扣她工钱的每一笔账目,却发现完全相反。
李墨白越查越是心寒,突然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
杜小桃在茶庄这些年,只要说我苛待她,他们三人从不过问,每次都逼我向她赔罪。
可如今,真相却赫然在目。
茶叶是她自己打翻的。
账目是她故意算错的。
衣裳是她自己撕破的。
茶窖也是她自己跌进去的。
9.
无数谎言如同泡沫,在这一刻尽数破碎。
李墨白默然离开账房,再不敢踏足茶庄一步。那些年来对我的误解与偏见,终究化作无尽悔恨。
再见已是我与沈家少主沈鸿完婚之日。
我坐在江南最华丽的千工轿中经过南市,轿帘微掀,春日的暖风裹挟着细雨,恰见几道熟悉的身影。
李墨白三人虽是落魄,却仍是一身傲骨。
杜小桃抱着李墨白的腿哭诉什么,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袍,见他不为所动又去求程华,却被程华避开,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就连平日最怜她的陆羽也冷着脸将她推开,眼中尽是厌恶与不屑。
杜小桃泪眼朦胧,故技重施却再难打动三人。
她跪在泥泞中,衣裳沾满泥水,却再也博不得半分怜惜。
我一时竟未认出他们,直到李墨白怔怔望来。
他的眼中满是追悔莫及,却再也无法挽回什么。
四目相对的刹那,我才认出昔日故人。
恍惚间,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却已不再让我心痛。
我淡然垂下轿帘,再不看一眼。
过往种种,皆如云烟。
林家的春茶仪式后,父亲给了他们三人一笔盘缠,足够他们重新开始。
他们却推辞不受,还说要报答父亲多年栽培之恩,要以十倍奉还。
对此,我只是一笑,这般虚伪的承诺,不过是为了体面罢了。
这些年来,他们在茶庄吃穿用度,少说也值三万银元。
光是李墨白习武读书的费用,便抵得上寻常人家十年收入。
离了林家,他们拿什么来还?不过是说说好听的场面话罢了。
百鼓齐鸣,沈鸿牵着我的手踏上红毯。
满城的烟火映红了天际,祝福声此起彼伏。
众人纷纷道贺,忽有一封素笺递到我手中。
信笺上墨香未干,字迹清隽如昔。
瞥见那熟悉的字迹,我便知是谁所书。
那些年来,这般字迹曾让我怦然心动,如今却只剩淡漠。
我面无表情地将素笺丢在地上,任人踩过。
过往恩怨,随这一纸书信,尽数烟消云散。
沈鸿始终含笑看着我,眼中是藏不住的宠溺。
待拜堂结束,将一纸文书呈到我面前:
“愿将名下产业尽数过户予妻,此生无悔。”
字字真挚,情真意切。
满座皆惊,我也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偌大的家业,竟就这般轻易地交到我手中。
可沈家少主依旧温柔浅笑:“可愿与我共度余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
我捂唇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
原来这世间,真有人愿意将所有都交付于我。
最后,沈家少主执着我的手,在文书上写下我的名字。
他的手温暖有力,仿佛要将我护在掌心一般。
他说:“此生与你,再无保留。”这一句誓言,胜过千言万语。
众人皆知,沈鸿说一不二。
他的承诺,便是最好的定心丸。
婚后,他用行动证明了腿疾早已痊愈。
每日清晨,都会陪我在后院赏花饮茶,细说家常。
三年生下一双儿女,儿子像他般俊朗,女儿似我般温婉。
怕我受苦,他亲自去寻太医开了方子调养。
每次熬药都亲自把关,从不假手他人。
父亲说李墨白三人经商失败,欠下巨债逃去了关外。
听说如今在异乡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杜小桃听说被送回乡里,嫁给了屠户家的儿子,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往日那般娇弱的性子,如今也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我神色平静,始终无动于衷。
过往种种,不过是上辈子的旧事罢了。
直到看见沈家少主牵着孩子们来寻我,才终于展颜一笑。
他们嬉笑打闹的模样,便是我最大的幸福。
眼前人,才是我今生的归宿,往后余生,我只愿与他白首不相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