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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雨总下得猝不及防,像个坏脾气的孩子,毫无征兆就嚎啕大哭起来。我攥着怀里那封薄薄的信封,指尖用力到发白,生怕一点点雨水沾湿了它——那是云清河给沈溪的第六十九封情书。纸张边缘被体温熨得有些发软,带着我掌心微凉的汗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街角那家新开的书店门口,云清河的身影立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不合时宜的白杨,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格外显眼。他手里紧握着一束过分娇艳的红玫瑰,花瓣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滚落,洇湿了他昂贵的浅灰色西装袖口,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执着地穿透雨帘,牢牢锁在对面教学楼的方向,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滑落,沿着下颌线蜿蜒而下,狼狈,却有种惊心动魄的专注。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涩,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细微的疼。这场景,过去几年里上演过太多次了。每一次,我都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阴影里,像个尽职的信使,或是一个沉默的观众,看着他为另一个女孩精心准备惊喜,然后看着他眼里的光,被沈溪那轻飘飘的一瞥轻易碾碎。

“吱嘎——”

一辆庞大的公交车笨拙地碾过积水,泥黄色的水浪猛地溅起老高,如同一只肮脏的巨手,狠狠泼向街边毫无防备的云清河。他下意识地后退,动作却慢了半拍。水花无情地扑向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熨帖的西装前襟,以及那束象征着炽热爱意的玫瑰。娇嫩的花瓣瞬间被污水玷污,狼狈地耷拉下来,鲜红的颜色混着泥浆,变得污浊不堪。云清河僵在原地,手里那束残破的花束垂落下去,水珠滴滴答答,砸湿了他昂贵的皮鞋。

就在这时,对面教学楼的玻璃门被推开。沈溪走了出来。她没打伞,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双干净的帆布鞋。雨丝飘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像缀了一层细碎的钻石。她一眼就看到了街对面狼狈的云清河,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他湿透的头发、沾泥的西装,最后落在那束惨不忍睹的玫瑰上。

然后,沈溪笑了。

不是那种客气的、敷衍的笑,而是真正忍俊不禁的笑声。清脆,干净,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顽劣,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她甚至抬手掩了一下唇,肩膀微微耸动。那笑容,在灰暗的雨幕里,亮得有些刺眼。

云清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挺直的脊背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塌陷下去一点。握着花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死死地盯着沈溪,眼神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难堪和一种近乎破碎的痛楚。

沈溪却像是没看见他眼中翻腾的情绪,或者看见了也毫不在意。她笑够了,很随意地抬手将额前几缕被雨打湿的发丝撩到耳后,目光一转,越过僵硬的云清河,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柔和,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冲我招了招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

“林夙,过来呀!”

那一声呼唤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破了笼罩着我的窒息感。我几乎是逃离般地,小跑着穿过马路,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顾不上了。经过云清河身边时,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闻到他身上被雨水浸透的昂贵古龙水,混杂着玫瑰颓败的甜腻气息,还有一丝浓重的、冰冷的狼狈。我的心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又冷又沉。

我跑到沈溪面前,低着头,从怀里掏出那封被保护得还算完好的情书,递了过去。信封带着我怀里的温度,微微发潮。

“清河他…让我给你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沈溪的目光落在那淡蓝色信封上,没有立刻接。她嘴角那抹刚刚因云清河的狼狈而扬起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却像初春湖面上的薄冰,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便无声地碎裂、消失了。她伸出两根白皙的手指,动作很随意,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轻轻夹住了信封的一角。

然后,她抬起眼,越过我的肩膀,视线准确地投向马路对面那个如同雕像般凝固的身影——云清河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束被泥水毁掉的玫瑰,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打湿了肩头一片深色。隔着雨幕,他那双总是明亮飞扬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了尘的玻璃珠,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钉在沈溪身上。

沈溪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一丝冰冷的、带着点厌倦的弧度。她夹着信封的手指,忽然用了力。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突兀地响起,干脆利落得如同折断一根枯枝。那封承载着云清河无数心绪的信,在沈溪手中,瞬间被撕成了两半。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碎纸片纷纷扬扬地落下,被雨水迅速打湿、洇透,上面那些熟悉的、属于云清河的清隽字迹,很快模糊成一团团绝望的墨迹。

沈溪松开手,任由最后一点碎纸屑飘落在地。她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了什么不洁的灰尘,声音清晰而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早已被确认无数遍的事实:

“告诉他,云清河,”她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一字一顿,“我永远不会喜欢他。”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冰冷的空气里,也凿穿了马路对面那个人最后的防线。我甚至能感觉到云清河身体难以自抑的颤抖。他猛地转过身,背影僵直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大步流星地冲进更深的雨幕里,一次也没有回头。那束残破的玫瑰被狠狠掼在地上,很快被浑浊的积水淹没。

世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我僵在原地,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看着云清河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空茫的雨幕,心里某个角落也像被那碎纸片一同撕裂了。

下一秒,手臂上却传来温暖的触感。

沈溪已经自然地、亲昵地挽住了我的胳膊,仿佛刚才那场冷酷的拒绝从未发生。她脸上那点冰霜早已消融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带着点俏皮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细碎的星光。

“发什么呆呀?”她轻轻晃了晃我的手臂,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放学后的甜点,“学校后街新开了家奶茶店,听说芋泥波波超级绝!走,陪我去尝尝!”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转身,脚步轻快,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掉了一件无用的垃圾。我被她带着往前走,脚步有些踉跄,下意识地回头,视线扫过地上那片狼藉——被污水浸泡的玫瑰残骸,还有那些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紧紧贴在湿漉漉地面上的碎纸片。它们像一场盛大心碎的残骸,无声地躺在那里。

沈溪温热的手臂紧贴着我,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驱散了一点雨水的寒意。可我的胸口,却像是堵着一大团湿透的棉花,又冷又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和疼痛。

“林夙?林夙!”沈溪的声音带着点嗔怪,把我从黏稠的思绪里拔了出来。她正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芋泥波波奶茶推到我面前,奶香和芋头的甜糯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坐在奶茶店靠窗的位置。窗外雨势渐收,只余下细密的雨丝斜织着,玻璃窗上蜿蜒着水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店里暖黄的灯光打下来,沈溪的侧脸在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她咬着吸管,好奇地凑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灯光,清澈见底,没有丝毫阴霾,仿佛不久前那场冷酷的拒绝只是一场遥远的、与她无关的梦。“该不会还在想那个扫兴的家伙吧?”她撇撇嘴,语气轻描淡写,“别理他。每次都是这样,烦死了。”

“扫兴的家伙”……她这样称呼云清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甚至有点厌烦的熟稔。我捏着温热的奶茶杯,指尖的冰凉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但心口那块堵着的地方,却越来越沉。我看着沈溪毫无芥蒂、甚至带着点依赖的笑脸,那句盘旋在心底多年的话,像一只被困的鸟,疯狂地扑棱着翅膀,撞击着我的喉咙。

“沈溪……”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几乎被奶茶店轻柔的背景音乐淹没。

“嗯?”她抬眼看我,眼神干净又专注。

勇气,或者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怯懦。二十年的青梅竹马,无数个默默守望的日夜,那些沉淀在心底、厚重得几乎让我无法呼吸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我……”我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鼓噪着巨大的声响,“我喜欢云清河。”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沈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咬着吸管的动作停顿在那里,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微微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我紧张而苍白的脸。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审视。她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缓慢地、仔细地扫过我的眉眼、我的嘴唇,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个认识了很久、却突然变得陌生的人。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店里轻柔的音乐声,旁边客人的低语声,窗外雨丝敲打玻璃的细碎声响,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沈溪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目光,像冰凉的空气,无声地包裹着我,一点点抽走我身上残存的温度。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想要仓皇地移开视线时,她终于动了。她非常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奶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没有追问,没有评价,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的松动。她只是重新拿起自己那杯奶茶,转过头,沉默地望向窗外。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外面的街景,也模糊了她映在玻璃上的侧影。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否定。

那一下午的奶茶,喝得我味同嚼蜡。沈溪再没主动说过话,只是偶尔回应我几句,声音平静无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尴尬和疏离,将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痕无声地拉大。

傍晚时分,雨彻底停了。灰蓝色的天空被洗过,透出几分干净的澄澈。我独自走在回云家老宅的路上,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光亮,倒映着两旁昏黄的路灯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清新得有些凛冽。

刚走到云家那扇熟悉的雕花铁门外,就撞见了从里面大步走出来的云清河。他显然已经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的家居服,湿漉漉的头发随意地搭在额前,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间浓重的阴郁和疲惫。下午那场雨水的狼狈似乎洗掉了,可某种更深的东西,仿佛沉进了他眼底,让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

看到我,他脚步顿住了,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回来了?她……沈溪怎么说?”他的眼神越过我的肩膀,带着一丝渺茫的、连他自己或许都不愿承认的希冀,投向我来时的方向,仿佛沈溪下一刻就会出现在那里。

他问的是沈溪。

那个刚刚冷酷地撕碎他心意、将他狼狈地丢在雨中的沈溪。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尖,眼前瞬间有些模糊。那杯芋泥波波的甜腻似乎还残留在喉咙里,此刻却翻涌起一阵苦涩。下午积攒的所有勇气、那种孤注一掷后的虚脱感、沈溪冰冷的沉默……所有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混着心口长久压抑的疼痛,决堤般涌了上来。

我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路灯昏黄的光线落进他深邃的眼底,那里只有一片沉寂的灰暗,映不出我的影子。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砾,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痛:

“云清河,”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颤抖,“我喜欢你。”

空气瞬间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风停止了流动,树叶停止了摇晃,连远处隐约传来的车笛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那句悬在空中的、滚烫又孤注一掷的告白。

云清河脸上的阴郁和疲惫像是被按下了定格键,彻底僵在那里。他微微张着嘴,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纯粹的、巨大的茫然,仿佛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紧接着,那茫然迅速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像看到什么荒诞离奇的景象。

然后,他笑了。

不是那种礼貌的、温和的笑,而是一种极其突兀的、像是被什么荒诞东西戳中了神经的、带着浓重不可思议和荒谬感的笑声。

“哈……”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那笑声变得更大、更连贯,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像对待一个说了傻话、做了傻事的小妹妹那样,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用力地揉了揉我头顶的头发。

“开什么玩笑呢?”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揉乱我头发的手掌温暖而随意,动作亲昵得理所当然,“你可是林夙啊!”

你可是林夙啊。

轻飘飘的六个字,像六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我的耳膜,狠狠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语气里的笃定、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这还需要说吗”的困惑,比任何直接的拒绝都更残忍。

他揉乱我头发的手收了回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恢复了那种疲惫的、心不在焉的神情,仿佛刚才那场告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一个可以随手拂去的尘埃。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含糊地丢下一句“早点休息”,便侧身从我旁边走了过去,径直走向了宅子深处。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庭院葱茏的花木阴影里,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

只剩下我一个人,僵立在原地。

晚风带着雨后残余的湿冷,吹拂着我被揉乱的头发,吹在脸上,冰冷刺骨。路灯的光晕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那句“你可是林夙啊”在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嘲弄的回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

原来在他心里,“林夙”这个身份,早已被钉死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是邻居家一起长大的妹妹,是替他传递情书从不抱怨的便利工具,是永远会在他狼狈时递上毛巾的无声背景……唯独,不是一个值得被认真对待、会产生爱慕之心的女人。

我慢慢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头顶被他揉乱的发丝,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可那温度,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灼人。

原来,在云清河的世界里,“林夙”二字,本身就是一道拒绝的符咒。一道我永远无法撕去、无法逾越的符咒。

那晚之后,世界似乎被强行按下了静音键。

云清河依旧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老宅的花园,在饭厅的长桌旁,在偶尔家族聚会的嘈杂角落。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点兄长式随意的熟稔,也不是那晚告白前掺杂着对沈溪消息渴求的复杂。那眼神里,多了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的平静,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他会点头,会回应必要的寒暄,声音温和有礼,却像在对待一个刚认识不久、需要保持距离的客人。那道无形的墙,在他那句“你可是林夙啊”之后,被他亲手筑起,坚固而冰冷。

沈溪那边,则是一种更为彻底的沉寂。她没有拉黑我的号码,但在校园里遇见,她会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避开。偶尔在选修课上不得不坐在邻近的位置,她也只会专注于书本或手机,仿佛我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那场奶茶店里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我们曾经那点心照不宣的亲近彻底斩断。她不再挽我的手臂,不再分享新发现的奶茶店,不再用那种亮晶晶的眼神看着我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疏远地存在着,像一座移动的、拒绝交流的冰山。

我成了夹在他们两人之间那个突兀的、尴尬的存在。在云清河眼里,我是那个说了不该说的话、打破了某种平衡的“林夙妹妹”。在沈溪眼里,我或许是那个觊觎她不屑一顾之物的、心思叵测的“朋友”。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我,每一次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像在无声地提醒我那晚的愚蠢和狼狈。

日子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不紧不慢地滑过。直到一个消息,猝不及防地砸碎了这潭死水——沈溪要出国了。

消息是在一次小型家宴上,从云清河父亲口中不经意提起的。云老爷子端着酒杯,感慨了一句:“沈家那丫头,倒是干脆利落,说走就走,去法国学什么艺术,下个月就动身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对面的云清河。

他正端着一杯红酒,手指修长地握着杯脚。听到“沈溪”和“法国”几个字时,他端杯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绷得发白,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玻璃杯脚。杯子里暗红色的酒液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泼洒出来。他的动作僵在那里,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那双总是情绪复杂的眼睛,此刻像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光亮,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仿佛他整个世界的支柱,就在那句话落下的瞬间,轰然倒塌。

他没有看我,甚至没有看说话的父亲。他的目光直直地、失焦地落在面前的餐盘上,像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雕像。家宴上觥筹交错的谈笑声,仿佛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他沉浸在自己骤然崩塌的世界里,无声无息。

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不是因为沈溪的离开,而是因为云清河那毫不掩饰的、巨大的痛苦。那份痛苦,如此赤裸,如此剧烈,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向我证明——沈溪在他心里占据着怎样不可替代、山崩地裂的位置。

而我,那个“林夙”,只是他世界崩塌时,角落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晚之后,云清河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他不再刻意避开我,但也失去了任何主动交流的意愿。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出来时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和挥之不去的颓唐。眼神空洞,走路时肩膀微微垮着,像背负着千斤重担。他不再提沈溪的名字,但沈溪的影子却无处不在——在他失神的瞬间,在他深夜阳台烟头的明灭里,在他酒醉后偶尔泄露出的、模糊不清的低语中。

时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一切。沈溪的离开,带走了云清河世界里所有的光亮和声响,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压抑的灰败。而我,像一艘搁浅在灰烬里的船,进退不得,只能徒劳地看着他沉沦。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年。直到又一个雨天,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坐在云家老宅偏厅的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母亲改嫁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她终于决定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充满了父亲早逝回忆的地方,去追求一份新的安宁。我替她感到解脱,却又被一种巨大的、被抛下的孤独感攫住。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带着浓重的酒气。

云清河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里还捏着一个空了大半的威士忌酒杯。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神迷蒙,视线落在我身上,却没有焦点。他倚着门框,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填满了这令人不安的寂静。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近乎迷茫的脆弱:

“你妈妈……要走了?”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只有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

然后,他忽然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我坐着的沙发旁边。浓重的酒气瞬间将我包围。他低下头,那双被酒精浸泡得发红的眼睛,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辨认,有醉意,有茫然,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的祈求。

“林夙……”他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你……也会走吗?”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试探,似乎想靠近,又不敢。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姿态,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长久以来包裹着我的麻木。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的痛楚迅速蔓延开。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沉沉的、几乎将他吞噬的灰暗,看着他因为醉酒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他此刻流露出的、从未有过的脆弱。那句“你也会走吗”,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我心底那根从未真正死寂的弦。

所有的委屈、不甘、失落,在那一刻,似乎都被一种更汹涌、更本能的情感压了下去。那是一种根植于漫长岁月的、近乎母性的疼惜。

我慢慢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他微微颤抖的手臂上。那触碰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

“不会,”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我不走。”

那一刻,云清河紧绷的身体像是骤然松懈下来,某种巨大的压力被抽离了。他眼底那片浓重的灰暗里,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几乎是脱力般地,顺着我安抚的手势,缓缓地、沉重地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大的身躯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头微微向后仰着,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

浓重的酒气和他身上那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伤,无声地弥漫开来。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安静地、脆弱地靠在那里,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却已筋疲力尽的困兽。

而我放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也没有收回。指尖感受着他布料下传来的、并不平稳的体温,像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却早已伤痕累累的梦。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不是因为爱,至少此刻不是纯粹的爱。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羁绊——一种在漫长岁月里滋长出来的、名为“习惯”和“心疼”的毒藤,终于缠绕住了我们两个人。

云清河开始接受我的存在,以一种新的、缓慢的方式。

起初是试探性的。他会在我替他整理书房散落一地的画册时(那些画册大多是西方艺术史,夹杂着几张模糊的风景速写,没有任何人像),沉默地坐在旁边,目光偶尔落在我手上,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他不再抗拒我递过去的醒酒汤,虽然喝的时候眉头依旧紧锁,像在吞咽某种苦涩的药汁。他深夜在阳台抽烟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偶尔我去关花园的灯,会看到他独自坐在客厅的暗影里,电视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沉默的侧脸。

接着,他开始尝试着回应。会在我端上他小时候爱吃的桂花糖藕时,低低地说一声“谢谢”。会在我提醒他明天有重要的董事会时,含糊地应一句“知道了”。虽然依旧简短,虽然眼神里那份沉沉的灰暗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刻意为之的疏离,确确实实在一点点消融。

变化是微小的,像初春河面悄然裂开的冰纹。直到一个周末的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落地窗,给客厅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边。我正窝在沙发一角翻看一本旧相册,里面大多是些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照片。翻到一页,是十岁左右的云清河,穿着背带裤,一脸不情愿地被同样年纪、梳着羊角辫的我紧紧拽着胳膊,背景是云家老宅的花园。他皱着鼻子,我笑得没心没肺。

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哼笑从旁边传来。

我愕然抬头。

云清河不知何时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水,目光正落在我手中的相册上。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过于硬朗的轮廓,也淡化了他眼底长久以来的阴霾。那声哼笑很轻,短促得像是错觉,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清晰地落在我眼中。

“这张……”他开口,声音带着点久未使用的沙哑,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照片上那个皱着鼻子的小男孩身上,眼神里有一种遥远而温和的追忆,“那时候你力气可真大,拽得我胳膊疼了好几天。”

不是惊天动地的表白,不是浓情蜜意的承诺。只是一句关于遥远过去的、带着点抱怨又藏着亲昵的回忆。

可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我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属于“林夙”和“云清河”的共同记忆,他并非全然忘却。原来,在这片因沈溪离去而荒芜的废墟上,属于我们自己的、细小的藤蔓,终于开始艰难地、试探性地,重新缠绕生长。

那晚之后,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云清河脸上的阴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褪去。他开始按时回家吃饭,会跟我聊几句公司里无关紧要的琐事。他会在我修剪花园里那些过于繁盛的玫瑰枝条时,沉默地站在一旁,偶尔递过剪子。他甚至会在我感冒时,皱着眉把药和水杯放在我床头,生硬地说一句“吃了”,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一个略显僵硬的背影。

云家的长辈们是最先察觉并欣喜若狂的。云老爷子拍着我的肩膀,眼神欣慰:“夙丫头,还是你有办法!清河这孩子,总算……总算走出来了!”云夫人更是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眼圈微红:“我就知道,夙夙你才是最适合他的。从小你就懂事,会照顾人……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个词,像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被亲友们反复地、欣慰地提及。每一次听到,我的心都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难以言喻的酸麻。这“云开”,是沈溪离开带来的天光。这“月明”,是我在他世界崩塌后,填补进去的微光。

但看着他渐渐恢复的神采,看着他偶尔投来的、不再空洞的目光,看着他眉宇间重新舒展开的痕迹,那点酸麻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甚至能让人在并不纯粹的幸福里,找到一种安稳的错觉。

半年后的一个春日傍晚,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好,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香气。云清河下班回来得特别早。他站在那丛开得最盛的粉白色奥斯汀玫瑰前,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他沉默地看了很久那些层层叠叠的花瓣,然后转过身,走到坐在藤椅上看书的我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丝绒的小盒子。动作有些迟疑,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郑重。

盒子被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款式简约到极致,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有一圈细细的铂金,镶嵌着一颗很小的、纯净的钻石。在夕阳下折射着温润而低调的光芒。没有浪漫的誓言,没有单膝跪地的仪式感。

他只是把盒子递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脸上,眼神复杂,有努力想要表达的温和,有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但更深的地方,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林夙,”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我们……订婚吧。”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像在宣布一个早已决定好的事项。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片看似平静的深潭里,找到一丝名为“爱”的涟漪。但那里,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责任的温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只是有些闷。周围玫瑰的香气仿佛更浓烈了,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甜腻。

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戒指移到他脸上,又移回戒指。那枚小小的钻石,在夕阳下闪烁着冷静而克制的光。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

最终,我伸出手,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声音很轻,飘散在浓郁的玫瑰香气里。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定。

订婚宴选在了云氏集团旗下最顶级的酒店宴会厅。

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细碎璀璨的光点,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舒缓的弦乐流淌在空气中,混合着宾客们压低的笑语和祝福声。云清河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站在我身边,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符合场合的浅笑,从容地与每一位上前道贺的亲友寒暄、碰杯。他表现得无懈可击,像一位真正沉浸在喜悦中的准新郎。

只有紧挨着他的我,才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那不易察觉的僵硬。他的掌心干燥,带着薄茧的指尖,却微微发凉。那丝凉意,透过我身上量身定制的白色缎面礼服,清晰地传递过来。

“恭喜啊清河!夙夙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好姑娘!”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盼到这天了!”

祝福的话语,尤其是那句“守得云开见月明”,如同设定好的背景音,反复在耳边响起。每一次响起,云清河握着我的手就会下意识地收紧一分,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他的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眼前的宾客脸上,眼底深处却像隔着一层薄雾,带着一种近乎程序化的疏离。

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扮演着幸福准新娘的角色。心脏却像被悬在半空,随着他细微的情绪波动而摇摆不定。这场盛大的、光鲜的仪式,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戏剧,而我们,是舞台上最尽职也最疲惫的演员。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云家一位远房表亲,一位妆容精致、笑容满面的中年女士,笑吟吟地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包装极为雅致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

“夙夙,瞧瞧,刚到的!”她声音带着点夸张的惊喜,把盒子塞到我手里,“沈溪那丫头,人虽然远在巴黎,心可惦记着呢!特意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订婚贺礼,千叮咛万嘱咐要亲手交给你!快打开看看!”

“沈溪”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骤然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指尖捏着那冰凉的丝绒盒子,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云清河的身体猛地一僵,那细微的、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清晰地传递过来。他原本握着我的手,力道骤然消失,像被烫到般松开了。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几个离得近的宾客,笑容也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眼神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复杂情绪。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尖有些发颤地,轻轻掀开了丝绒盒盖。

盒子里,深色的丝绒衬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对珍珠耳环。

不是常见的浑圆无瑕的款式。两颗水滴形的珍珠,色泽是极其温润的、带着淡淡虹彩的米白色,大小并不惊人,却有着一种独特的、含蓄内敛的光泽。造型极简,没有任何多余的金属镶嵌,只是用极细的铂金钩子托着珍珠圆润的底部,线条流畅而优雅。像两滴凝固的月光,沉静地躺在深蓝的丝绒上。

很沈溪的风格。低调,不张扬,却自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沉静的力量。

“哎呀,真漂亮!”那位表亲赞叹道,“沈溪眼光就是好!快戴上给大伙儿瞧瞧!”

周围的宾客也纷纷附和,气氛似乎又活络起来,带着点好奇和期待。

我下意识地看向云清河。他的目光,正死死地落在那对耳环上。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嘴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他的眼神极其复杂,震惊?困惑?还有一种……极其强烈的、被某种遥远记忆击中的恍惚。

在众人催促的目光下,我拿起其中一枚耳环。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铂金钩穿过耳垂上的小孔。然后是另一只。微凉的珍珠贴上耳垂肌肤,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我抬起头,看向云清河,想从他眼中寻找一丝肯定或别的什么。

就在我抬头看向他的瞬间——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骤然撕裂了宴会厅的和谐乐章!

云清河手里那只一直稳稳端着的香槟杯,毫无征兆地从他指间滑落,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瞬间粉身碎骨!金黄色的酒液和透明的玻璃碎片四溅开来,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光。

整个宴会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谈笑声、音乐声、杯盏碰撞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无数道目光,惊愕地、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云清河却像全然未觉。他高大的身躯僵硬地挺立着,脸色在璀璨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灰败。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是死死地盯着我耳朵上那对刚戴上的珍珠耳环。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风暴——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某种被唤醒的、深入骨髓的痛楚,还有一种……近乎被魇住的、疯狂的迷恋?

时间仿佛凝固了。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在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流淌的酒液中,云清河像是被那对珍珠耳环摄走了魂魄。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耳垂,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最终,一个沙哑破碎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音节,终于从他紧抿的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你戴这个……”

他的声音很低,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好像她。”

“她”是谁?不言而喻。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捅穿了我勉强维持的、名为幸福的假象!

巨大的羞耻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耳垂上那两颗温润的珍珠,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我猛地抬手,动作快得近乎粗暴,指尖狠狠掐住耳垂上的珍珠!指甲边缘瞬间划过柔嫩的肌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不管不顾,用力一拽!

“嘶啦——”

细微的皮肉撕裂声被淹没在死寂中。铂金钩子带着蛮力从耳垂里硬生生扯脱,瞬间在脆弱的皮肤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

温热的血珠,如同两颗小小的、绝望的红珊瑚,瞬间涌了出来,沿着耳垂的轮廓,迅速滑落,滴答一声,砸在我裸露的锁骨凹陷处。粘稠,温热,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在白皙的皮肤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剧痛传来,却奇异地压过了心口那片被撕裂的麻木。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对被暴力扯下的、沾着我血迹的珍珠耳环,坚硬的铂金钩硌得掌心生疼。目光死死地盯在云清河脸上。

而他,在吐出那句“好像她”之后,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彻底惊醒了,又像是被那滴落的鲜血刺痛了眼睛。他的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死灰般的绝望。他看我的眼神,第一次充满了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恐慌和悔恨。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解释,想挽回……

但一切都太迟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越过满厅惊愕的宾客,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钉在了宴会厅那扇巨大鎏金雕花的入口处!

仿佛那里,有他失落的魂魄。

下一秒,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在破碎的玻璃碎片反射出的刺眼光芒中——

云清河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宾客,像一头失控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朝着宴会厅那敞开的、灯火通明的大门冲了出去!

他的背影,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的决绝,瞬间消失在门外走廊璀璨的光影深处。

只留下满厅死寂。

只留下我,独自站在一地狼藉的中央。

手里攥着染血的耳环。

锁骨上,那滴温热的血珠,正沿着冰冷的皮肤,缓缓地向下滑落。

宴会厅里死一样的寂静,被尖锐的抽气声和压抑的议论声取代。无数道目光,惊疑的、同情的、甚至带着隐秘兴奋的,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空气里弥漫着破碎玻璃的冷冽气息、香槟甜腻的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那是从我耳垂伤口渗出的血的味道。

我僵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对染血的珍珠耳环,坚硬的铂金钩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锁骨上那滴血珠的温热触感早已消失,留下一条冰冷的、蜿蜒的痕迹,像一条丑陋的伤疤。耳朵上被撕裂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着,可这疼痛,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剜开的空洞来得剧烈。

云夫人苍白着脸冲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慌乱:“夙夙!你的耳朵!快……快叫医生!”她颤抖的手想碰我又不敢碰。

我避开了她的手,动作僵硬地后退了一步。视线扫过满地的玻璃碎片,扫过宾客们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最后落在那扇洞开的、云清河消失的大门。那扇门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伤口,吞噬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不用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陌生的冰冷,“抱歉,失陪一下。”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背脊,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穿过那片狼藉,穿过那些无声分开的人群。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孤寂的回响。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巨大的水晶灯投下冰冷的光。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精心修饰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那片死寂的灰败。右边耳垂上,那道被铂金钩硬生生划开的口子还在缓缓渗着血珠,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锁骨上那抹干涸的血迹,像一块丑陋的烙印。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在手上,刺骨。我机械地清洗着耳垂的血污,冰水刺激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反而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手机在精致的手包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沈溪”的名字。来自遥远巴黎的跨国电话。

我没有接。

震动固执地响了一会儿,终于归于沉寂。屏幕上留下一个未接来电的提示。

几秒钟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次是一条信息。

沈溪:【耳环收到了?喜欢吗?那对珍珠,像不像我们高中毕业那年,在海边看到的月光?】

文字简洁,没有任何情绪符号。却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瞬间剖开了我试图掩盖的伤口。

高中毕业那年……海边……月光……

记忆的碎片带着咸涩的海风气息汹涌而来。那个夏天,我们三个最后一次同行。沈溪赤脚踩在沙滩上,任凭海水漫过脚踝,仰头望着夜空那轮皎洁的明月,轻声说:“看,那光,多像凝住的眼泪。” 云清河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清冷的侧影。而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被月光拉长的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原来,她记得。记得那晚的海,记得那晚的月光。她甚至把这月光,凝成了两颗珍珠,在我订婚的这一天,跨越重洋送了回来。

这份礼物,是祝福?是提醒?还是……一种无声的宣示?

我猛地关掉水龙头。镜中的女人眼神空洞,只有耳垂的伤口在无声地提醒着刚才的耻辱。我拿出手机,指尖冰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

【收到了。谢谢。很像。】

发送。

然后,我删除了那个未接来电的记录。把手机丢回手包深处,像丢掉一块烫手的烙铁。

走出休息室时,云夫人红着眼眶守在门口,身边还跟着云家几位长辈,脸上都带着焦急和担忧。看到我出来,云夫人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哽咽:“夙夙,清河他……他一定是昏了头了!我已经让人去找他了!你别往心里去,等他回来,我们……”

“伯母,”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没有再看他们脸上错愕和挽留的表情,我径直走向电梯。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如同踩在我自己早已死去的幻梦之上。

回到云家那间我住了很久、布置得温馨舒适的客房,我没有开灯。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透过薄纱窗帘,在墙壁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斑。我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的人影模糊不清。

梳妆台上,那个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打开它,拿出那对沾着一点干涸血渍的珍珠耳环。冰凉的珍珠贴在指尖,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将它们重新戴回受伤的耳垂上。伤口被拉扯,传来清晰的刺痛。温热的血珠再次沁了出来,沾染在珍珠温润的表面,留下一点暗红的印记。

我看着镜中那个戴着染血珍珠耳环的女人。苍白的脸,空洞的眼,耳垂上那点刺目的红。

一股奇异的力量,随着那清晰的痛感,从心底深处,缓慢而坚定地升腾起来。

云清河回来得很晚,接近凌晨。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没有开主灯,只留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一个孤独的轮廓。染血的珍珠耳环依旧戴在我的耳垂上,伤口已经凝固,只留下细微的刺痛。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筋疲力尽的颓丧。他在玄关处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犹豫,在挣扎。最终,他还是走了进来。

客厅里昏暗的光线下,他高大的身影显得异常疲惫,昂贵的礼服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臂弯,领带歪斜。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有些虚浮,目光在触及我耳朵上那对珍珠耳环时,猛地一缩,随即痛苦地闭上眼,别开了头。

他走到我对面的沙发前,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霓虹都暗淡了几分,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

“对不起,林夙。”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勇气,“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我看到那耳环……我就……”

“你就看到了沈溪的影子。”我平静地接了下去,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底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急于辩解的慌乱:“不是!林夙,你听我说!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我只是……只是那一刻……太像了……我控制不住……”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语无伦次。

“控制不住地追了出去?”我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找到她了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假象。云清河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颓然地低下头,双手死死地抓住沙发靠背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没有。”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挫败和绝望,“她……她根本不在国内。我只是……我只是疯了……”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缓缓地、沉重地滑落,跌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双手捂住脸,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深沉的、近乎崩溃的痛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林夙……” 他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原谅我……好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

他反复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昏黄的灯光下,他痛苦蜷缩的身影,像一幅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笼罩过来。

我看着眼前这个崩溃的男人。这个我爱了二十年,用尽全部力气去靠近、去温暖、去填补他伤口的男人。他此刻的痛苦如此真实,如此剧烈。那些卑微的恳求,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可是,心口那片被他亲手撕开的巨大空洞里,曾经汹涌的爱意、期盼、委屈和不甘,此刻却像是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冻结了。只留下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像冬日里沉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

原来,心死到极致,竟是如此平静。

我缓缓站起身。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

“云清河,”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响起,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我很累了。”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等待他的任何回应。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楼上属于我的那间客房走去。脚步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身后,传来他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

城市的脉搏在脚下苏醒,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洒满整个现代化气息十足的艺术展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气味和一种克制的、属于精英圈层的低语声。今天,是沈溪回国后的首场个人画展揭幕日。

我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烟灰色西装套裙,站在展厅中央。耳垂上,那对米白色的水滴形珍珠耳环,在明亮的光线下折射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道早已结痂的浅淡伤痕。它们安静地悬在那里,像两枚无声的勋章,宣告着一段过往的终结与新生。

人群在四周流动,目光流连于墙壁上那些或冷峻、或抽象、或充满力量感的画作。沈溪无疑是今日绝对的主角。她穿着一身简约的黑色长裙,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正从容地站在不远处,被几位艺术评论家和收藏家簇拥着。她脸上带着疏离而自信的微笑,眼神锐利,言谈间锋芒毕露,气场强大得令人无法忽视。那个记忆中穿着白衬衫帆布鞋、在雨中笑得恣意的少女,仿佛已被时光彻底淬炼成了另一个人。

我没有上前。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身上那种耀眼的、不容置疑的光芒。心底一片澄澈的平静。那些曾经因为云清河而滋生的、对沈溪的复杂情绪,嫉妒也好,不甘也罢,早已在那一场染血的订婚宴后,被彻底燃尽,化作了灰烬。

“林夙?”

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急切,自身后响起。

我缓缓转过身。

云清河就站在几步开外。他穿着一身昂贵的西装,却掩饰不住眉宇间深重的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带着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一棵被抽干了水分的树,透着一股颓败的气息。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慌和绝望。

“跟我回家,好不好?”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近乎哀求。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腕,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林夙,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求你……”

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眼看就要触碰到我的手腕。

就在他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我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侧身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云清河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我的目光越过他瞬间失魂落魄的脸,投向展厅深处,那幅被特意安置在独立展区、笼罩在柔和射灯光晕下的巨大画作。

“你看,”我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响起,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释然的专注,“那幅画。”

云清河顺着我的目光,茫然地、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巨大的画布上,光影被处理得极其朦胧而富有层次。大片的、沉静的灰蓝色调中,一个女子的侧影占据了画面的中心。线条柔和,带着一种静谧而强大的力量感。她微微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滑落肩头,露出优美而脆弱的颈项曲线。她的姿态虔诚而温柔,唇瓣极其轻微地、近乎神圣地,触碰着手中一朵已然凋萎的玫瑰。

玫瑰的花瓣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接近紫黑的暗红色,边缘蜷曲、干枯,失去了所有生机。然而,在女子那充满怜惜的、近乎献祭般的轻吻下,那枯萎的姿态,竟被赋予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悲怆的美感。

光,从画面左上方斜斜地打下来,柔和地勾勒出女子侧脸的轮廓——那挺秀的鼻梁,那微抿的、带着一丝倔强的唇角,那专注而沉静的眉眼……

云清河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击中!

他死死地盯着那幅画,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他像是第一次看清那画中人的模样,又像是被画中那浓烈到极致却又绝望到极致的情感狠狠攫住了心脏,呼吸都骤然停滞!

“她……”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喉咙,“她……画的是……”

“是我。”我平静地接了下去,目光依旧落在那幅画上,看着画中那个在绝望中亲吻凋零的自己,看着那朵被赋予悲怆之美的枯萎玫瑰。“她画的是我。”

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回到云清河那张因为巨大的认知打败而瞬间惨白如纸、写满惊骇和茫然的脸上。他的眼神空洞,像是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现在明白了吗?”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清晰地剖开所有伪装,直抵残酷的核心,“沈溪爱的,从来就不是你。”

“而我……”我微微停顿了一下,感受着心底那片前所未有的、澄澈而强大的平静,像退潮后裸露出的、坚实而广阔的沙滩。“终于学会爱自己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云清河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那是一种信仰被彻底摧毁、灵魂被完全抽空的死寂。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座失去根基的沙塔,随时都会坍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抽气声。巨大的、无声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我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去看他最终崩溃的模样。

转身,我迈开脚步,步伐平稳而坚定,朝着展厅那扇洒满阳光的出口走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碎一段沉重的过往。

身后,那幅名为《吻》的巨大画作,在柔和的射灯下,无声地散发着震撼人心的力量。画中女子的侧影沉静而决绝,她吻着那朵凋萎的玫瑰,仿佛在吻别一个旧世界,也仿佛在迎接一种涅槃后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