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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色的晨雾里,那咔嗒、咔嗒的织机声,是柳溪村最安宁的心跳。芸娘坐在织机前,细长的手指牵引着丝线,梭子在她指间灵巧地穿梭,如同一条银色的游鱼。机杼声声,单调却安稳地填满了这间小小的泥墙瓦舍。

柳明远坐在窗下的旧桌旁,一卷书摊在面前,目光却越过泛黄的书页,落在芸娘专注的侧脸上。熹微的晨光描摹着她鬓边柔顺的乌发,像一幅温润的水墨画。他心头一动,放下书卷,走到织机旁。

“芸娘,”他声音很轻,带着晨露般的清润。

芸娘闻声抬头,唇角自然漾开笑意,像是春水初融。柳明远从袖中摸出一物,那东西躺在他宽大的掌心,温润地映着天光——一把小小的桃木梳,梳背上刻着两尾缠绕的鲤鱼,活灵活现,古朴可爱。“喏,给你新得的。”他递过去,眼中含着光,“鲤鱼相缠,便如你我,同心同命,不离不分。”

芸娘小心接过木梳,指腹细细摩挲过那温润的木质和细致的刻纹,眼中漾起一层水光。她抬手,将梳子珍重地插进脑后乌黑浓密的发髻深处,发丝柔顺地包裹住它,只露出一点古拙的鱼尾。她抿唇一笑,脸颊微微泛红,低头继续引动梭子,那咔嗒声仿佛也带上了些许羞涩的暖意。

柳明远看着她发髻间那一点温润的木色,心头一片宁和。他重新拿起书卷,盘算着明日启程去邻县拜访一位久负盛名的先生,为来年的秋闱再添几分把握。这小小的柳溪村,是他安心读书的巢,芸娘和她的织机声,便是这巢里最暖的光。

日子本该如此细水长流,织机声与读书声交织成静好的岁月。然而,世事翻覆有时只在一夕之间。

柳明远离家后第三天,那轮惨白的月亮刚刚爬上树梢,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便如滚雷般碾碎了柳溪村的宁静。火把骤然亮起,像一群嗜血的毒虫眼睛,在黑暗中跳跃、逼近。紧接着是粗野的呼喝、粗暴的砸门声、凄厉的哭喊和绝望的尖叫,瞬间撕破了夜的胸膛。

“强盗!是强盗啊!”惊恐的嘶喊刺破夜空。

芸娘猛地从织机前站起,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月光还要惨白。屋外,邻居家的门板在沉重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男人短促的惨叫和妇孺崩溃的哭嚎,如同地狱的序曲。冰冷的恐惧像一条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冲到门边,颤抖的手死死抵住门栓。然而,薄薄的门板根本挡不住外面的凶神恶煞。一声巨响,门闩断裂!木屑纷飞中,几个浑身散发着血腥和汗臭的彪形大汉撞了进来,火把的光跳跃着,将他们扭曲狰狞的面孔映照得如同恶鬼。

“搜!值钱的都给老子翻出来!”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强盗头目王彪,眼珠如铜铃,贪婪地扫视着屋内简陋的陈设,目光最终落在芸娘身上,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和残忍。

芸娘被那目光刺得浑身发冷,像坠入冰窖。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退无可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发髻里的桃木梳!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猛地按向脑后浓密的发髻深处,紧紧护住那个位置。这个突兀的动作立刻引起了王彪的注意。

“藏什么?”王彪狞笑着逼近,粗糙如树皮的大手一把攥住芸娘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另一只毛茸茸的手粗暴地伸向她护着的脑后发髻。

芸娘只觉得头皮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是那强盗在撕扯她的头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在那只罪恶的手即将触碰到发髻核心的刹那,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无法言说的力量猛地爆发出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竟狠狠一口咬在王彪的手背上!

“啊——!”王彪发出一声痛极的狂吼,猛地抽回手,手背上赫然几个深深的、沁出血珠的牙印。剧痛彻底点燃了他的凶性。“贱人找死!”他眼中暴戾的凶光几乎要喷薄而出,另一只握着钢刀的手,带着满腔的狂怒和嗜血的残忍,毫无半分犹豫,朝着芸娘的心口,狠狠捅了过去!

冰冷的、带着铁腥气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单薄的衣衫,深深没入温热的胸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芸娘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里映出王彪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映出他身后跳跃的、如同地狱之火般的火把光芒。剧痛只一瞬便炸裂开来,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呼,身体便软了下去,像一片被狂风骤然折断的叶子。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所有的念头都汇聚在脑后那一点——那发髻深处,温润的木梳是否安好?她死死地、用尽最后一点模糊的意念,维持着护住发髻的姿势,仿佛那小小的梳子,是她与明远之间,唯一残存的、无法斩断的牵系。

强盗们翻箱倒柜,粗暴地卷走了屋里所有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包括柳明远那些视若珍宝的书卷。他们像蝗虫过境,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芸娘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鲜红的血从她心口的破洞汩汩涌出,无声地浸润着身下的泥土,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裙,迅速被染成一种刺目惊心的深褐色。她护着发髻的手,在生命彻底流逝后,才无力地滑落下来,软软地垂在身侧。

当柳明远带着几卷借阅来的珍本古籍,满心期冀地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院门时,迎接他的不是妻子温柔的眉眼和织机安稳的咔嗒声,而是一片彻底烧灼过的死寂。家没了。

他精心侍弄的小菜园,只剩下一片焦黑狼藉的灰烬,几根烧成炭黑的枯枝可怜地戳向天空。他和芸娘共同生活的那间小泥屋,只剩下几堵被烟熏得黢黑的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狰狞的肋骨,无言地指向铅灰色的苍穹。屋梁坍塌下来,横七竖八地堆叠着,焦黑的木料缝隙里,还冒着缕缕若有似无、带着焦糊肉味的青烟。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说不出的绝望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柳明远手里那几卷珍重的书,“啪嗒”几声,直直掉落在脚下冰冷的灰烬里。他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头,又像是灵魂瞬间被抽离了躯壳,直挺挺地钉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曾经承载着他所有温暖和希望、如今却只余下死亡与废墟的焦土,仿佛在确认这是否只是一个过于残忍的噩梦。过了许久,那具僵硬的身体才猛地一颤,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芸娘——!”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喊,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猛地撕裂了村子上空沉重的死寂。他踉跄着,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破败木偶,跌跌撞撞地扑向那堆还散发着余温的废墟。他用双手,那双曾经只握笔捧书的手,疯了似的在滚烫的灰烬和尖锐的瓦砾中刨挖,指甲很快翻裂,鲜血混着黑灰,在焦土上留下道道刺目的暗红。嘴里反复念着妻子的名字,声音嘶哑绝望,如同泣血。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废墟空洞的呜咽,像无数枉死者的悲泣。

他最终只刨出了几片烧得变形的织机残骸,一角染着深褐色污迹的、芸娘常穿的碎花布片,还有……角落里一小滩早已凝固发黑的、黏稠的血迹。柳明远死死攥着那片碎布,上面熟悉的、属于芸娘的气息早已被焦糊和血腥彻底掩盖。他将脸深深埋进那片冰冷的碎布中,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终于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哭声在空旷的死寂里回荡,绝望得让人窒息。

自那日起,柳明远便在这片吞噬了他一切的焦土旁,用残存的木料和捡来的破席烂草,勉强搭起了一个仅能容身的窝棚。他不肯离开,仿佛只要守着这片废墟,守着芸娘最后的气息,就能留住一点渺茫的念想。

白日里,他像失了魂的游荡者,在焦黑的残垣断壁间一遍遍徘徊,手指抚过冰冷的、烟熏火燎的断墙,如同抚过爱人冰冷的肌肤。他翻捡着每一片瓦砾,徒劳地寻找着任何属于芸娘的痕迹,哪怕是一缕头发,一片指甲。然而,除了那几片冰冷的残骸和那滩刺目的黑血,他一无所获。芸娘,连同她发髻里那把他亲手刻下的桃木梳,如同被这片焦土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每当夜色如浓墨般泼洒下来,将废墟涂抹成一片模糊的、令人心悸的暗影时,真正的煎熬才刚刚开始。柳明远蜷缩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疲惫不堪地闭上双眼,芸娘的身影便会如期而至,固执地闯入他支离破碎的梦境。

梦里没有血,没有火,只有那片被月光洗得清冷的废墟。芸娘就站在废墟中央,背对着他,穿着她生前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衣裙,身形单薄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她微微低着头,姿态是那样熟悉而温婉——她正抬起手,一下,又一下,缓慢而专注地梳理着她那头浓密如云的乌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安宁。柳明远在梦中拼命地呼喊她的名字,想要冲过去抱住她,双脚却像被无形的泥沼死死吸住,寸步难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芸娘梳头的背影,看着那熟悉的动作在冰冷的月光下重复、重复……每一次梳齿滑过发丝,都像是在他心尖上狠狠剐过一刀。

“芸娘!”柳明远又一次从那个冰冷凝固的梳头背影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不止,撞得生疼。窝棚外,夜色正浓,废墟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伏在惨淡的星光下。

村中关于废墟的流言,如同春日里潮湿的霉斑,在死寂中悄然滋生、蔓延,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别靠近那片焦土!邪性得很!”村东头的李老伯,每每说起,浑浊的老眼里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天一擦黑,那鬼地方就……就有动静!细细碎碎的,像……像是织布机的声音!咔嗒……咔嗒……听得人头皮发麻!”

“何止是织布声!”抱着孩子的王婶压低了声音,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惨白,“前几日张二狗喝醉了,半夜打那儿过,你们猜怎么着?他说……他说看见一个穿红衣裳的影子!就在那片塌了的墙根底下晃荡!头发老长老长,看不清脸……吓得他魂都飞了,连滚带爬跑回来,到现在还发着高烧说胡话呢!”

“穿红衣裳的?”旁边一个汉子倒抽一口冷气,“芸娘下葬那会儿……穿的是她那件压箱底的嫁衣吧?红得跟血似的……”

“嘘——!快别说了!”王婶猛地打了个寒噤,紧张地朝窗外那片漆黑的方向瞥了一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地方怨气重啊!芸娘那丫头,死得太惨,又没个全尸……怕是……怕是心里憋着天大的委屈,不肯走啊!”

这些话,断断续续,如同带着倒刺的荆棘,不可避免地刮过柳明远的耳朵。他沉默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他依旧固执地守在废墟旁的窝棚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白日里翻找得更加仔细,甚至开始清理那些沉重的、烧塌的房梁。夜里,当那梦魇般的梳头背影再次出现时,他不再徒劳地呼喊,只是死死盯着那片虚幻的背影,试图从那熟悉的动作里,捕捉到一丝属于芸娘的、真实的信息。

咔嗒……咔嗒……

又是那个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柳明远猛地睁开眼。不是梦!这一次,声音真真切切地穿透了窝棚破败的草帘,从外面那片死寂的废墟深处传来!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机械般的单调节奏——是织布机!绝对是织布机的声音!

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腾地坐起,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窝棚外,不知何时已变了天。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破席烂草搭成的顶棚,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闪电如同巨大的银蛇,撕裂厚重的黑云,惨白的光瞬间照亮天地,也照亮了窝棚外那片在狂风中摇曳、如同鬼域般的废墟。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在头顶炸开,大地都在震颤。

就在那惨白刺目的电光一闪而过的刹那,柳明远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废墟深处,那片他翻找了无数遍、靠近原来卧房位置的焦黑断墙根下,赫然立着一个身影!

一身刺目的红!是那种沉淀了岁月、却依旧浓烈得如同凝固鲜血般的暗红嫁衣!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那身红衣,布料湿透,紧贴在单薄得不成样子的躯体上。那躯体……柳明远瞳孔骤然缩紧——半边身子隐在断墙的阴影里,暴露在电光下的那半边,哪里还有半分人形?!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皮肉早已朽烂剥落,惨白的骨头刺眼地暴露在凄风冷雨之中!粘稠的、黑红色的泥水混合着腐烂的组织,顺着森森白骨往下流淌。那头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腐烂的颅骨和朽坏的肩颈上,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

然而,最让柳明远魂飞魄散的是那东西的动作!它微微低着头,一只只剩白骨指节的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姿态,抬起,伸向自己脑后湿透的乱发——它在梳头!它竟然在梳头!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姿势!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柳明远的喉咙,扼住了他的呼吸,四肢百骸都冻僵了。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他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那穿着血污破烂嫁衣的骷髅,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那颗挂着腐肉、空洞眼窝对着柳明远方向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芸……芸娘?”柳明远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悲恸。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某种无形的束缚被骤然斩断。那具在风雨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骷髅,猛地动了!

它不再梳头,那只抬起的手臂带着一股决绝的、非人的力量,猛地张开只剩白骨的五指,朝着柳明远的方向,如同渴求了千万年般,直直地扑了过来!动作快得只在风雨中留下一道暗红的残影,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泥土腥气和腐肉气息!

柳明远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然而,太迟了!

那冰冷、僵硬、带着腐朽湿气的骸骨,带着千钧的力道和无法言说的悲怆,狠狠撞进了他的怀里!沉重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窝棚湿透的草帘上,几乎将其撞塌。无数冰冷的、黏腻的雨水和污物瞬间浸透了他的前襟。

柳明远被撞得眼前发黑,胸口窒闷欲呕。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这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躯体,双手却僵在半空,无法落下。怀中的“东西”冰冷、坚硬、湿滑,带着死亡特有的沉重和朽败感。他低下头,视线正对上那紧贴着他胸口的头颅——雨水冲刷着那半腐半枯的面颊,空洞的眼窝深不见底,如同两个通往幽冥的漩涡。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触感,穿透了湿透的衣衫,传递到他被雨水冲刷得冰凉的皮肤上——那紧贴着他胸口的、属于芸娘的肋骨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带着一种细微的、牵扯般的力道。

柳明远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朝着那紧贴着自己心口的、冰冷森白的肋骨之间探去。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坚硬的骨头,是湿滑黏腻的腐泥……然后,他触到了!

一缕坚韧的、湿漉漉的、纠缠盘绕的东西!不是泥土,不是腐肉,是头发!是芸娘那头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乌黑浓密的长发!这些发丝,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在肋骨交错的狭窄空间里,在胸腔那早已空荡的位置,紧紧缠绕、盘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顽固的结!

柳明远的心跳骤然停止。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试图去解开那个被污血、泥水和岁月浸透的死结。指尖传来发丝冰冷坚韧的触感,每一次细微的拉扯,都仿佛牵动着某个无形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

终于,在又一道惨白闪电撕裂天幕的瞬间,那紧紧缠绕、死守了不知多久的发丝结,被雨水泡得微微松弛,在他的指尖下,松开了最后一丝顽强的抵抗。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暴雨声,落在柳明远脚下泥泞的地上。

他猛地低头。

泥水里,静静地躺着一把小小的桃木梳。

梳背上的那两尾缠绕的鲤鱼,在闪电的强光下,依旧清晰可辨。只是原本温润的木色,早已被深褐近黑的污血浸透、沁透,凝固成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暗红。那血色如此深重,仿佛连木头的纹理都被彻底染透,再也洗刷不去。梳齿间,还紧紧缠绕着几缕从死结中断裂的青丝,如同斩不断的执念。

柳明远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呼吸、所有的思想,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他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僵立在倾盆暴雨之中,唯有那双深陷的眼,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泥水里那一点暗红刺目的血色上。

时间仿佛被这冰冷的雨水彻底冻结。怀中那冰冷、沉重、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骸骨,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紧紧箍着他、带着绝望力道的白骨手臂,似乎无声地松弛了一丝。那紧贴着他胸膛的、冰冷坚硬的骷髅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攻击,不是撕咬。

那动作,更像是在无尽的漂泊与冰冷的禁锢之后,终于寻到了唯一可依靠的港湾,终于可以卸下那支撑了太久的执念与重负,将全部的重心,交付于他。

柳明远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汹涌的、滚烫的热流,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恸、绝望、思念和无法言喻的酸楚,如同溃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抱着那具冰冷朽坏的尸骸,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

他不再试图推开它。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怀中冰冷僵硬的骸骨,更紧、更深地拥入自己滚烫的、剧烈起伏的胸膛。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热度,毫无保留地渡给这早已冰冷的存在。脸颊贴上那湿漉漉、挂着腐泥、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颅骨,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冲刷着那朽败的白骨和污浊的泥泞。

“芸娘……芸娘……”他嘶哑地呜咽着,破碎的声音被狂暴的雨声撕扯得不成调子,却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唤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梳子……梳子……还在……”他语无伦次,只是死死抱着,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冰冷的骸骨,滚烫的泪水,绝望的拥抱,在灭世的暴雨中紧紧交缠。那身破烂的暗红嫁衣,在惨白的电光下,如同一朵被狂风暴雨蹂躏到极致、却依旧不肯凋零的彼岸花,开放在焦黑的废墟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永恒。柳明远感到怀中那冰冷的重量,似乎……轻了一点?他茫然地抬起头。

雨,不知何时已经变小了。豆大的雨点变成了细密的雨丝,织成一片朦胧的灰幕。一道微弱的、带着奇异暖意的光,穿透厚重的雨云,吝啬地洒落在废墟之上。

他怀中,那副曾经冰冷僵硬、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骸骨,竟在晨曦微露的薄光里,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变化。森森白骨上附着的污血与腐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洗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消散。那些朽烂的皮肉痕迹也迅速淡化、隐没。骸骨本身变得莹白、温润,甚至隐隐透出一种玉石般的光泽。

缠绕在肋骨间的、那些浸透血污的乌黑发丝,也在晨光中无声地散开、舒展,褪去了污浊与血色,恢复成一种纯净的、泛着微光的鸦青色。它们不再纠结盘绕,如同解开了无形的枷锁,柔顺地垂落下来。

最让柳明远心神剧震的是,那身破烂不堪、血污浸透的暗红嫁衣,也在晨光中悄然变幻。刺目的血色与腐朽的痕迹迅速消退,布料变得完整、洁净,颜色褪去沉暗,显出一种柔和、温暖的粉红,如同初绽的桃花瓣。这不再是死亡与怨念的象征,倒像是记忆中,芸娘偶尔羞涩时脸颊上飞起的那一抹动人的红晕。

这具骸骨,或者说,这具骸骨所承载的某种存在,此刻正以一种纯粹而洁净的姿态,依偎在他怀中。白骨温润,青丝如瀑,粉衣柔暖,再没有半分阴森与恐怖,只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安宁。

柳明远怔怔地看着,忘记了哭泣,忘记了言语。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怀中这莹白、洁净的存在更紧地拥住。脸颊轻轻贴上那光滑温润的额骨,不再有腐臭,只有一种雨后泥土般的、清冽的气息。

雨彻底停了。废墟之上,水汽氤氲。天边,第一缕真正的金色晨曦,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温柔地洒落下来,照亮了断壁残垣间湿漉漉的瓦砾,照亮了泥泞中那把浸透暗红血色的桃木梳,也照亮了废墟中央,那个紧紧拥着一副莹白骸骨、如同拥抱着世间最珍贵失物的身影。

焦黑的土地在雨后蒸腾起湿润的土腥气,混合着草木灰烬的味道。柳明远跪在泥泞里,双臂如同铸死的铁箍,紧紧拥着怀中那具莹白、温润、再无半分腐朽气息的骸骨。晨光穿透稀薄的雨雾,落在白骨上,折射出近乎圣洁的微芒,那身粉色的旧衣,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软。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那光洁的额骨,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底,却奇异地不再带来战栗。他长久地跪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胸膛细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废墟间蒸腾的水汽,无声地见证着这场超越了生死的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几声试探性的、带着惊惶的鸡鸣,打破了废墟死一般的寂静。柳溪村,这个饱经摧残的村庄,终于开始小心翼翼地苏醒。

柳明远似乎被这声音惊醒。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松开双臂,仿佛生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怀中的骸骨失去了支撑,却并未散落,依旧保持着依偎的姿态,安静地躺在他面前的泥地上,莹白如玉,粉衣如霞。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脚边泥泞里那个小小的物件上。

那把桃木梳。

他伸出颤抖的、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手,极其缓慢地探向它。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润的木梳,那被血彻底沁透的暗红颜色,在晨光下显得更加刺目。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它从泥水里抠了出来。

梳齿间,还紧紧缠绕着几缕断裂的鸦青发丝,如同斩不断的牵绊。

柳明远用粗糙的、布满细小伤口的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梳背上那两尾缠绕的鲤鱼。冰冷的木梳渐渐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那凝固的暗红色,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副安详洁净的骸骨,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撑着疲惫僵硬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着烧红的烙铁。

他没有再看身后。

他紧握着那把冰冷的、染血的木梳,如同握住了唯一的浮木,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这片埋葬了他所有温暖与绝望的焦土。阳光将他孤独而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身后那片湿漉漉的废墟上,与那莹白的骸骨和粉色的旧衣剪影,在晨光中短暂地重叠,又最终分离。

他走向村庄的方向,走向那些惊疑不定、刚刚探出头来的目光。每一步踏下,泥泞的地面都发出轻微的吮吸声。

那桃木梳紧紧贴着他的掌心,冰冷而坚硬,残留的血色仿佛已渗入木纹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