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后事
帐帘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马谡背对着入口,站在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街亭那处被朱砂重重圈出的关隘。
他身后,六七位身着甲胄或便服的青年依次肃立,正是他紧急召来的马氏亲族子侄——马秉、马训、马诩、马谦、马让、马荣。
烛光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跳跃,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无人敢先出声,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和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马谡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谈论兵法的从容,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内的死寂:
“都来了。好。”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最为沉稳的堂弟马秉脸上,“秉弟,诸位侄儿,今夜唤尔等前来,非为寻常军务。”
他向前一步,烛光将他挺立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立。
“我,”马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已在丞相面前,立下了军令状!”
“军令状?!”年轻气盛的马训失声低呼,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马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马谦、马诩等人更是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凉气。
军令状,这三个字在蜀军之中,无异于悬在头顶的利剑,意味着不成功便成仁,绝无转圜余地。最年轻的马荣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不错。”马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街亭,乃此次北伐咽喉锁钥,干系全军存亡!丞相将此重任交付于我,我马幼常,岂能不效死命,以报知遇之恩!”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武将惯有的豪气,但细听之下,却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兄长!”马秉再也按捺不住,一步抢上前,声音带着急切和忧虑,“丞相帐下宿将如云,魏延、吴懿皆沙场老将,为何独独……为何是兄长你立此生死状?”
他看向马谡的眼神充满了不解和担忧。
马谡的目光迎上马秉,那锐利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环视一圈,看着一张张年轻而忧虑的脸庞,压低了声音,那声音瞬间变得如同耳语,却比刚才的宣告更具穿透力:
“为何是我?”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又坚毅的弧度,“秉弟,诸位侄儿,你们真以为,这仅仅是丞相的信任,仅仅是一场单纯的军事任命吗?”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揭示一个天大的秘密:“这蜀汉军中,派系倾轧,暗流汹涌,你们难道毫无察觉?”
帐内一片死寂,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马秉瞳孔微缩,显然明白了什么。
年轻的子侄们则更加茫然,但本能地感受到一种更沉重的压力。
“丞相,”马谡的声音饱含敬重,却也透着一丝无奈,“他虽总揽朝纲,但终究是……荆州人!”他刻意咬重了“荆州”二字。“李严等益州旧人,盘踞多年,根基深厚,处处掣肘!”
“夷陵惨败,历历在目!我荆州故土尽失,根基已断,大势颓危!如今丞相以一人之力,扶大厦于将倾,凝聚人心,复燃大汉宏愿,更力排众议,重启这北伐大业!”
“此次北伐,关乎国运存续,更关乎我荆州一系在朝堂的生死!丞相他……孤掌难鸣!”言及此处,他猛地一拍身旁矮几,沉闷的响声震得烛火剧烈摇曳。
“街亭若失,北伐功败垂成!非但丞相威信扫地,我等荆州旧人,必将永无出头之日!李严之辈定会趁机发难,将我等彻底逐出朝堂核心!届时,我等在蜀中,便是无根之萍,任人宰割!”
这番赤裸裸的政治剖析,如同惊雷在帐内炸响。
年轻的子侄们脸色煞白,他们或许知道派系的存在,但从未想过竟已尖锐到如此地步,更没想到这关乎生死的街亭重任背后,竟裹挟着如此沉重的政治博弈。
马秉紧抿着嘴唇,眼神复杂,显然他比年轻人更明白这其中的凶险。
马谡看着众人震惊的表情,眼中那股火焰燃烧得更旺了。
他站直身体,声音再次激昂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强烈的家族使命感:
“正因如此!我马幼常,身为丞相心腹幕僚,身为襄阳马氏子弟,值此危难之际,岂能退缩不前?丞相需要有人站出来,替他、替我们整个荆州派系,扛起这千钧重担!这街亭,是死地,亦是龙门!守住了,便是泼天大功,不仅丞相地位稳固,我马氏一族,亦能借此功勋,重振昔日兄长之荣光,在这蜀汉朝堂之上,真正站稳脚跟,崛起为一方显赫!”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个子侄:“你们,都是我马氏血脉,是家族未来的脊梁!今日唤尔等前来,便是要告诉你们,此战,不仅为丞相,为蜀汉,更是为我马氏一族的前程命运而战!我立下军令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马谡,要带着你们,在这街亭之上,打出一片属于我们马家的天地来!”
他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块用锦缎包裹的旧物——那是他兄长、已故侍中马良留下的一方印信或玉佩,象征着家族的传承。
他紧紧攥在手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战若胜,我马氏在蜀汉,便是从龙功臣,世代簪缨!尔等前程,亦不可限量!此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图上那孤悬的点,“只许胜,不许败!尔等需竭尽全力,助我守好街亭每一寸土地!这不仅是军令,更是家族之命!”
帐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沉默,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着。
马秉看着兄长眼中近乎狂热的火焰,看着那块象征着家族荣誉与责任的旧物,心中翻江倒海,忧虑与家族的责任感激烈碰撞。
年轻的子侄们则被这沉重的使命感和巨大的诱惑所震撼,最初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混杂着热血与茫然的情绪所取代。
他们看着地图上那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小点——街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的生死荣辱,家族的兴衰成败,乃至朝堂的势力消长,都紧紧系于其上。
马谡最后的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又如同即将扑火的飞蛾般悲壮,牢牢地钉在那张决定命运的地图上。
营帐内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微响,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2 开拔
帐内沉重的寂静持续着,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映照着马氏子弟们复杂难言的面容。
马谡那番关乎派系存亡与家族兴衰的慷慨陈词,如同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不仅是热血,更有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使命感与隐忧。
马谡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最终落在了最沉稳的堂弟马秉身上。
他眼中那灼人的火焰似乎稍稍收敛,沉淀下一丝更深沉、更私密的情感。
他走到矮几旁,从随身行囊的深处,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扁平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
“秉弟,”马谡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托付的庄重,“你过来。”
马秉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马谡解开油布,里面是几卷捆扎整齐的简牍和一封用蜡封口的帛书。
他拿起那封帛书,手指在封蜡上摩挲了一下,仿佛能透过它触摸到远方的亲人。
“这封家书,”马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神飘向帐外无尽的黑暗,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汉中的妻儿,“烦你……务必……寻可靠之人,尽快送回汉中家中。”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信中……我已言明街亭重任,亦……亦交代了些身后之事。”
“身后之事”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帐内每个人的心房。
年轻的马荣眼眶瞬间红了,强忍着才没让泪水掉下来。
马训等人也纷纷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即使是最热血的年轻人,此刻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的叔父/兄长,是将性命押在了这场豪赌之上。
马谡将帛书郑重地放到马秉手中,指尖微微发凉。
“告诉他们……”他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深藏的温柔与歉疚,“……勿以我为念。幼常此战,非为虚名,实为丞相分忧,为家族搏一个前程。若有不测……家中诸事,全赖秉弟与诸位贤侄了。”他拍了拍马秉的肩膀,力道沉重。
马秉紧紧攥着那封尚带体温的家书,感受着其千钧之重。
他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宽慰或劝阻的话,但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艰涩:“兄长放心……家中一切,自有秉弟在。”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这封家书,是遗言,也是托孤。
马谡又拿起那几卷简牍。
“这些,”他看向几位年长的子侄马训、马诩,“是我平日研读兵法的心得,以及对蜀中、陇右山川地势的观察笔记。你们几个,要好生研习,切莫荒废。马氏一族,文脉武略皆不可失。他日……或有大用。”他将简牍分给他们,动作缓慢而珍重。
这不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是家族未来希望的交付。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最年轻的马荣身上。
他从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护身符——或许是妻子临行前塞给他的,或许是幼女亲手编的——极其普通,却承载着最深的牵挂。
他解下红绳,将护身符塞进马荣手里。
“荣儿,”马谡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带着长辈的慈爱,“这个你贴身收好。记住,战场上勇猛固然重要,但更要机敏,保全自身!叔父……盼你平安。”
他粗糙的大手在马荣肩上按了按,传递着无言的力量与期许。
马荣紧紧握住那带着体温的护身符,感受着绳结的纹路,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慌忙用袖子擦去,用力点头:“侄儿……记住了!定不负叔父所望!”他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透出坚定。
亲情在这一刻被压缩得无比浓稠,带着诀别的意味。交代后事的沉重感,像一层无形的寒霜,覆盖了方才被政治激情点燃的营帐。每个人心中都沉甸甸的,既有为家族拼死一搏的决心,也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对亲人的无尽牵挂。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更夫清晰而肃杀的梆子声:梆——梆——梆——
寅时三刻!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帐内凝重的气氛。
马谡眼中最后一丝柔软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决绝和身为统帅的威严!他猛地挺直腰背,仿佛刚才流露的温情从未存在过。
“时辰到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穿透营帐,“擂鼓!聚将!点兵!”
随着他一声令下,帐外沉寂的军营瞬间被唤醒!沉闷而急促的战鼓声如同滚雷般炸响,一声紧似一声,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号角长鸣,尖锐凄厉,撕破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诺!”帐内所有马氏子弟,包括捧着家书的马秉、握着简牍的马训马诩、攥紧护身符的马荣,以及其他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被军令和家族使命激发的血性!他们迅速整理甲胄,按剑肃立,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们的统帅、他们的族长!
马谡最后看了一眼案几上象征家族传承的兄长遗物印信,眼神复杂,但随即化为一片冰寒。
他不再犹豫,一把抓起放在旁边的兜鍪头盔,重重戴在头上,甲叶铿锵作响!他大步走向帐门,猛地掀开厚重的帘幕!
呼——!
凛冽的晨风带着塞外的寒意,卷着沙尘和号角鼓声,扑面而来!帐外,天色已不再是纯粹的黑,东方天际泛起一片冰冷的鱼肚白,映照着营寨中迅速集结、如同钢铁洪流般的士兵身影!火把的光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了一张张紧张而坚毅的脸庞,刀枪如林,寒光闪烁!
马谡站在帐口,身影在微熹的晨光和跳动的火光中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孤绝。
他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充满铁血气息的空气,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正在迅速成型的阵列。
“出发!”他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东北方——街亭的方向!声音如同裂帛,响彻整个营寨上空,盖过了鼓号之声!
“诺!!!”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冲天而起,混杂着士兵的怒吼、甲胄的碰撞、战马的嘶鸣!整个军营化作一头即将扑向猎物的猛兽!
马秉看着兄长一往无前的背影融入那钢铁洪流之中,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沉甸甸的家书,又望了望几个同样面色凝重的子侄,一咬牙,将家书小心收入怀中,按剑紧随其后!
马氏一族的命运,就此与这黎明前的号角声、与那遥远的街亭山岗,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再无退路。
3 抵达
连日急行军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马谡的右肩还贴着出发前在汉中敷的草药,此刻被汗水浸透,隐隐作痛。
他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借力滚下马鞍,底碾过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副将王平紧随其后,坐骑的鞍鞯上还缠着半片未褪的枯叶,显是连夜穿过荆棘丛时留下的。
“参军,前方便是街亭主道。“王平的声音带着西北口音,混着风沙的粗粝,“末将派斥候探过,谷口宽约三里,两侧山体高约十丈余,南侧有溪流自南山而下,汇入清水河。“
马谡没有答话,他盯着眼前的河谷,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六韬》里“隘形者,我先居之,必塞其阙“的句子。
却能看清谷口两侧的土坡上稀稀拉拉长着几丛灌木,根本无法遮蔽大军行踪。
他的目光顺着河谷向东北延伸,地势逐渐抬升,尽头处的南山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截断了陇山道的去路,他踩着碎石走上右侧土坡,靴底打滑,不得不伸手扶住一块布满青苔的岩石。
山风忽然转急,卷着沙粒打在甲胄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站在高处望去,整条河谷尽收眼底:主道宽约两丈,勉强容得下三列骑兵并行,北侧靠山处有几处天然凹陷,可设伏兵;南侧临溪,岸边长着稀疏的芦苇,溪水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潺潺流向西南。
“若当道扎营...“马谡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岩石上的纹路,“需在谷口堆砌鹿角、拒马,辅以壕沟,可迟滞骑兵冲击。“
他忽然转身,望向身后的南山,山体中部有一片平缓的台地,虽无茂密植被,却足以屯驻千人,“然南山居高临下,若分兵据守,可俯射谷中敌军,碎石林立可布疑兵。“
王平的身影在下方晃动,他正指挥士兵饮马溪边。
马谡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诸葛亮在中军帐内的叮嘱:“街亭虽小,干系重大,当据要道,使敌不得进。“
《孙子兵法》的字句在脑中翻涌:“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南山腰部的几处泉眼上,涓涓细流从岩缝中渗出,在枯草间汇成小水洼,若屯兵山上,水源虽不如溪边充足,却可凭借地势控制汲水通道。
但若敌军断水...他猛地甩头,将这不祥的念头驱散。
“参军,我们已经在曹贼赶来之前抵达街亭,占据有利形势,是否传令扎营?“王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马谡低头望去,谷口的士兵已开始搬运粮草,准备搭建防御工事。
他忽然注意到,主道北侧的山体上有一条隐蔽的小径,蜿蜒通向山顶,虽狭窄难行,却可容单人匹马通过,便可为取水备选路线。
此时他在心中衡量着地利之势与当道扎寨的利弊,最后决定先搞清楚曹兵的位置再说。
“传我将令。”马谡的声音陡然提高,惊起几只栖息在灌木中的山雀,“速派斥候探马,摸清曹兵动向,连日奔波,人困马乏,暂时修整半日。“
王平抱拳领命而去。
马谡转身望向南山,山体的阴影正缓缓向谷口移动,如同一只潜伏的巨兽,随时准备吞噬来犯之敌,他摸了摸胸前的兵符,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略感心安。
虽然很累,可马谡却并未休息,而是爬到了山顶,在心中预演各种方案,山顶的冷风也吹不散马谡额头的冷汗。
不久后,前锋探马带来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魏军主力距此已不足百里!轻骑昼夜兼程,两日之内,那黑压压的兵锋便将碾至街亭。
“确定是主力吗?”
“有数万之众,均都轻装简行。”
数万,只是先锋,那必是主力无疑。
“丞相的疑兵斜谷之计……竟被曹真看破了!”当确定来的是主力部队,马谡的心沉到了谷底。
先前在山顶反复推演的种种方案,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庆幸自己早一步上山勘察,否则连这最后一点反应的时间都将丧失殆尽。
“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山下,疲惫的士兵们东倒西歪,战马也耷拉着脑袋喘息,这副景象让马谡如坠冰窟。
“当道扎寨,据险死守”——这是丞相临行前反复叮嘱的方略。然而,此一时彼一时!魏军主力直扑而来,兵力数倍于我。在这开阔之地,仓促间能构筑起何等坚固的壁垒?深壕?鹿砦?营垒?人困马乏至此,便是拼尽全力,两日内又能挖出几道浅沟、竖起几排木栅?魏军铁骑只需一个冲锋,这简陋的防线便会土崩瓦解!届时,万余将士将曝尸荒野,街亭门户洞开……此乃绝地,绝非‘据险’!”
山石杂乱,土垒壕沟事半功倍;树矮林稀,拒马木拦,恐难以实现。
当道扎寨的方案,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紧迫到令人窒息的时间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切实际。
焦灼的目光再次投向身后的南山。
“唯有上山!”
这个念头在巨大的压力下变得异常清晰且似乎成了唯一的生路。
“居高临下,据山险而守!山势陡峭,魏军兵力优势难以展开,骑兵更无用武之地。我军以逸待劳,巨石滚木可尽显威力。或可……争取一线生机?”这几乎是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于是,马谡急忙返回山下,安排布防。
“传令!”马谡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全军即刻拔营,移驻南山之巅!依山势列阵,准备滚木礌石!”
“参军且慢!”一声急促的呼喊打断了他的命令。
副将王平纵马赶到,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忧虑,“参军!移营上山,万万不可啊!”
马谡眉头紧锁:“哦?王将军有何高见?当道扎寨,无异于以卵击石,坐以待毙!”
王平急得几乎要跳下马来,他指着山下那条蜿蜒的道路和旁边若隐若现的溪流,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参军明鉴!当道扎寨固然艰难,但尚有可为!我军拼死筑垒,深挖壕堑,层层设障,至少能据守要冲,迟滞魏军!一旦弃路登山,看似占据地利,实则自陷死地啊!”
他猛地用刀鞘指向山腰下方,“此山孤立,并无泉源!大军所需饮水,全赖山下这条溪流!魏军若至,只需分兵一支,扼守汲水要道,将我军团团围困于无水之山巅……参军!‘舍水上山,军无生理’!此乃兵家大忌!不出三日,我军不战自溃!届时,莫说据险而守,便是想拼死一战冲下山来,亦是万难!请参军三思,收回成命!”
王平的话字字如锤,敲在要害。
4 分兵
马谡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何尝不知水源之重?
上山或可延缓三日,若是当道下寨,一天难抗!
山下那条路,在他眼中已是通往地狱的坦途,疲惫与时间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对“当道”防御可行性的彻底否定,让他心中的天平早已倾斜。
“王平。”马谡强压下心中的焦躁,试图用更理性的分析说服这位副将——他知道王平是丞相信任的心腹,只是碍于出身和资历,无法独当一面。
“你试想,以我军此刻人困马乏之态,两日内,能否在这开阔之地筑起足以抵挡,数倍于己,精锐铁骑冲锋的坚固营垒、深壕、鹿砦?”
王平眉头紧锁,内心飞速盘算着:人手、工具、材料、时间……他不得不承认现实的残酷:“参军,若将士体力充沛、物资充足,拼死赶工,或需七日方能初具规模,形成有效防御。如今……”他沉重地摇了摇头,后面的话不言而喻——疲惫之师,两日之功,杯水车薪。
“好!”马谡抓住王平话中的关键,“七日?我们只有两日!魏军铁蹄转瞬即至!”他目光灼灼地指向身后的南山:“若移兵上山呢?开山取石,就地伐木,构筑壁垒、设置滚木礌石,以山势为依托,需要多久?”
王平估算了一下地形和资源:“大约……两日可成。”
“正是此理!”马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在绝境中找到出路的激动,“两日!同样是两日!在平地,我们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只能筑起一道魏军铁蹄轻易可破的薄墙,徒劳无功!而在山上,我们却能依托天险,筑起一道铜墙铁壁!此乃优劣立判!”
“曹贼加急行军数百里,其疲惫程度必甚于我军!抵达此地后,难道不需要时间休整、恢复战力?我料其主力抵达后,至少需两日整顿,方可全力进攻!这,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王平继续劝说道。
他目光锐利地逼视王平:“王平,你告诉我,在平地耗尽体力构筑注定被摧毁的工事,与移师山上,以逸待劳,养精蓄锐,利用天险消耗敌军锐气,哪一个才是明智之选?哪一个更能为将士们争得一线生机?”
王平被马谡一连串的逻辑冲击,急切地反驳道:“可是参军!当道扎寨是丞相再三交代的命令!我们……”
“为了丞相的命令,就置这万余将士的性命于不顾吗?!”马谡厉声打断,声音陡然变得强硬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马谡断然做不到!”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山上:“魏军急于求战,我等只需凭山据守,挫其锋芒!待丞相大军回援,里应外合,必可大破敌军!此乃唯一生路!执行军令——全军拔营,即刻移驻南山之巅!违令者,斩!”
话音未落,他已不再看王平那写满焦虑与绝望的脸,转身厉声催促着疲惫不堪的士兵向陡峭的山路艰难移动。
王平呆立原地,望着如蚁群般缓缓向无水孤山蠕动的队伍,又望向山下那条被彻底放弃、扼守全局的生命通道与潺潺溪流,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攥紧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叹息,消散在街亭萧瑟的风中。
望着马谡决绝的背影,以及开始艰难向山上移动的队伍,心知最后的劝阻已然失败。
一股冰冷的决绝取代了先前的焦虑,他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对身边最信赖的几名亲兵厉声道:
“传我将令!我部所属千人,即刻脱离大队,于山下当道要冲处列阵扎营!伐木立栅,深挖壕堑,多置拒马鹿角!动作要快!务必抢在魏军斥候之前,立起营盘旗号!”
“诺!”亲兵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王平部下的千余精兵闻令迅速集结,脱离上山的大部队,开始在山下道路最狭窄、依傍溪流的关键位置紧张地构筑工事。
伐木声、挖掘声瞬间打破了死寂,扬起一片烟尘。
一日后。
马谡在山坡上听到动静,愕然回头,正看到王平部下脱离大队,在当道热火朝天地布防。
一股被公然违抗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他策马冲下山坡,直抵王平面前,脸色铁青,声音因震怒而颤抖:
“王平!尔敢违抗军令?!我命全军移驻山上,你竟敢擅自分兵,抗命不遵!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参军,还有军法吗?!”
王平面对暴怒的马谡,毫无惧色,他挺直脊梁,抱拳行礼,声音却异常清晰冷硬,字字如铁:
“参军!末将并非抗命!参军移营上山之令,末将部属无力阻拦,亦不敢阻拦!然,当道扎寨,扼守要冲,乃丞相亲授之核心方略,关系北伐全局成败!参军可以放弃此略,但末将身为副将,受丞相重托,不敢以私废公,不敢坐视要道拱手让人!故,末将唯有率本部兵马,执行丞相既定之策,死守当道!此非抗命,乃尽忠职守!”
“好一个‘尽忠职守’!”马谡气得几乎要拔剑,“你这是公然分裂大军,动摇军心!速速带你的人滚上山来,否则……”
“参军!”王平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接打断了马谡的威胁,“末将已遣快马,携详细军情急报,星夜兼程禀报丞相!此间分兵据守之决断,我军疲惫之实情,魏军迫近之态势,以及……参军执意移师南山、弃守要道之详情……丞相不日便知!”
“你……!”马谡如遭雷击,指着王平的手指僵在半空。
王平最后那句“详情”咬得极重,其意不言自明——这不仅是汇报,更是弹劾!王平将他违背丞相军令、擅自更改战略的行为,直接捅到了诸葛亮面前!
一股寒意瞬间从马谡的脚底窜上头顶,冲散了所有的愤怒,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绝望。
王平看着马谡瞬间煞白的脸,继续沉声道:“参军!末将此举,非为私怨,实为大局!若参军此刻收回成命,与我部合兵当道,拼死一搏,犹未晚矣!末将即刻召回信使!若参军执意上山……”
王平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胁——你马谡的生死荣辱,乃至此战之罪责,已不在战场,而在丞相案头!
马谡死死地盯着王平,胸膛剧烈起伏。
他明白王平的意思,快马已经派出,消息无法追回,无论他马谡此战是胜是败,都会在被军法从事。
但是,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必须立即布防!
既然你想求死,那便如你所愿。
5 战前
一日之后,烟尘蔽日。
曹魏征西车骑将军张郃,亲率数万精锐铁骑,如一片沉重的阴云,终于压到了街亭地界。
他勒马高坡,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前方这片决定陇右归属的战略要冲。
当视线触及蜀军布防时,张郃古铜色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化为冰冷的审视。
“哼!”他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带着几分懊恼和了然,“紧赶慢赶,还是让蜀贼抢了先机,立下了营盘。”
他目光如刀,首先钉在了那座孤悬的南山之巅。
山顶上,蜀军的旗帜依稀可见,依山而建的营垒轮廓在阳光下显出几分险峻。
“马谡竖子,倒也知道抢占高处。此山虽非绝险,但仰攻不易,看来是想凭高据守,耗我锐气。”张郃心中冷笑,这种选择虽在情理之中,却也暴露了蜀军兵力不足、不敢野战的虚弱本质。
然而,当他的视线下移,落到山下那条蜿蜒的道路旁时,张郃紧抿的嘴角忽然向上扯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张郃竟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引得身边诸将侧目。
他用马鞭遥遥指向山下王平的营寨,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与不屑:“诸位且看!那是何物?蜀军莫不是派了一群民夫在此嬉戏?”
只见山下道路最狭窄处,确实立着一座营盘,但与其说是营寨,不如说是一片仓促搭建的工地,粗陋的木栅歪歪扭扭地围成一圈,挖掘出的壕沟浅得几乎能一跃而过,拒马和鹿角稀疏地布置着,数量少得可怜。
营中旗帜倒是不少,但插得杂乱无章,更像是虚张声势。
千余蜀兵在其间忙碌的身影,在张郃数万大军的视野里,渺小得如同蝼蚁。
“观其旗号,当是蜀将王平。”副将在一旁禀报道,“此人乃蜀军偏将,名声不显。”
“王平?无名小卒耳!”张郃嗤之以鼻,笑声渐歇,眼中只剩下猫戏老鼠般的冷酷,“马谡小儿倒也聪明,知道山上才是根本。却留这千余疲兵,弄此等儿戏般的工事于当道?妄想螳臂当车,阻我大军?”
他摇了摇头,仿佛看到了天大的笑话,“是欺我张郃不识兵势,还是那诸葛亮无人可用,竟派此等庸才守此咽喉?”
他再次仔细审视王平的营寨,越看越觉得滑稽:“木栅松散,壕沟浅陋,拒马稀疏……哼,怕是这两天才仓促搭建,连个雏形都算不上!此等营寨,莫说挡我铁骑冲锋,便是派一偏师步卒,半个时辰也能踏为平地!”
张郃心中最后一丝因为未能抢先抵达而产生的懊恼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稳操胜券的从容与一丝嗜血的兴奋。他猛地一挥手,声如洪钟,传遍三军:
“传令!全军——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好生休整一日!让儿郎们养足精神!”
他目光扫过山下那“不像样子”的营寨,又瞥了一眼山巅的蜀军主力,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对身边诸将道:
“明日辰时,先以雷霆之势,碾碎山下这碍眼的蝼蚁营寨!权当是给儿郎们热热身,开开胃!待扫清道路,再全力围攻南山!马谡小儿既然选了这座山做他的坟冢,本将军就成全他!明日,本将军要先吃下这第一口肉,垫垫肚子!”
魏军令旗挥舞,数万大军轰然应诺,开始井然有序地安营扎寨。
沉重的号角声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无边的杀伐之气,直扑山下那单薄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王平营寨,以及山巅之上,早已被绝望笼罩的马谡大军。
而山下营中,王平握刀立于三根巨木搭建的简陋望楼上,清晰地看到了张郃的大笑和魏军从容扎营的景象。
他脸色凝重如铁,心知明日黎明,迎接他和他这千余兄弟的,将是一场注定惨烈无比、十死无生的血战。但他握刀的手,却更加用力,指节发白。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魏军那如林的旌旗。
南山之巅,寒风凛冽。
马谡裹紧了战袍,站在临时搭建的望台上,脸色比山间的冻土还要灰败。
他死死盯着山下那片如同黑色潮水般蔓延开来的魏军营盘。
旌旗招展,矛戟如林,战马嘶鸣声隐隐传来。
更令他心惊的是营中升起的缕缕炊烟——那绝非千灶万灶所能形容!
“快!细数魏军灶火!”马谡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亲兵早已在默默计算,此刻声音干涩地回报:“禀参军,魏军各营灶火粗计……恐在五千灶以上!依常例推算,其主力……不下五万之众!”
“五万……五万……”马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麾下虽有近两万人,但皆为老弱疲惫之步兵,且分散于漫长的山脊布防。
反观魏军,看那阵势,必是精锐尽出,甲胄兵刃在夕阳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士气高昂!
“贼势如此浩大……”他喃喃自语,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对即将到来的血战的恐惧攫住了他。
丞相的疑兵之计被看破,魏军主力倾巢而来,兵力数倍于己,这仗……如何能打?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视线不由自主地扫到了山下道路旁——王平那座在魏军庞大营盘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简陋、甚至有些滑稽的营寨。
看到那稀疏的拒马、浅显的壕沟,以及营中忙碌却显得徒劳的千余身影,担忧不已。
“传令!”马谡长叹一口气后,神色骤然凝重。
“将我军所有旗帜,无论大小,尽数插遍山脊、林间!尤其入夜后,多布火把,疏密相间,延绵不绝!令兵卒轮番呐喊,鼓噪不休!定要令山下魏军望之,疑我漫山遍野皆是伏兵,不知我军虚实!”
“速遣人手,于山间所有可能存水之低洼处、石缝间,深挖蓄水坑!收集所有能找到的容器,木桶、皮囊,甚至头盔!务必趁今夜,尽最大可能储水!将此作为头等要务,违令者斩!”
“速速传令王平归队,否则军法从事!”
6 试探
金乌东升,驱散了街亭山谷最后一丝寒意,也将肃杀之气照得无所遁形。
魏军大营中,经过一夜休整的士卒精神抖擞,甲胄鲜明,刀枪在晨光中闪烁着慑人的寒芒。
主将张郃顶盔掼甲,立于阵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战场。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那座孤悬的南山,山脊上密密麻麻插满了蜀军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乍看之下颇有几分声势。
随即,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又转向山下那条被围困的道路旁——王平那座简陋得可怜的营寨。
昨夜深思熟虑的战术,此刻已在他心中成型。
“传令!”张郃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前锋营、左卫营、右卫营,三营齐出!目标——山下蜀军营寨!围三阙一!给本将军死死围住,弓弩上弦,刀盾压前!但不许强攻,只作围困之势!尤其注意,其营寨背靠溪流一侧,留出缺口!”
“诺!”传令兵飞奔而去。
“将军,何不雷霆一击,碾碎这碍眼的蝼蚁?”一员骁将不解地问道。
张郃捋须轻笑,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碾碎这千余疲兵,易如反掌,却有何趣?本将军要的,是山上那条大鱼——马谡!”他遥指南山,“马谡小儿占据高处,凭险据守,强攻必然伤亡不小。若我军猛攻山下其同袍,营造危急之势……嘿嘿,你说那马谡,会不会急了眼,率军下山来救?只要他敢离开那乌龟壳似的山垒,到了这开阔地……”
张郃没有说完,但周围的将领们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露出心领神会的狞笑。
围点打援!将军这是要引蛇出洞!
很快,数千魏军精锐步卒,如同三道黑色的铁流,迅速而有序地扑向王平的营寨。
他们并未发动猛烈的冲锋,而是在营寨东、南、北三面迅速列开严密的阵势。
盾牌如墙,长矛如林,弓弩手引弓待发,冰冷的杀气瞬间将小小的营寨笼罩。只有西面,靠近溪流的方向,留下了一个看似薄弱的“缺口”。
魏军鼓噪震天,声势骇人,却迟迟没有发动真正的进攻,只是用密集的箭雨进行威慑性的覆盖射击,压制得王平部几乎抬不起头。
马谡同样一夜未眠,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当看到魏军大举出动,直扑山下王平营寨时,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紧接着看到魏军只是围而不攻,只以箭雨压制时,他先是愕然,随即一股冰冷的寒意和极致的愤怒涌上心头!
“好个狡诈的张郃!”马谡咬牙切齿,拳头重重砸在木栏上,“围点打援!他想诱我下山!”
周围的部将也看出了端倪,有人焦急道:“参军!王平将军被围,形势危急!若见死不救,恐寒了将士之心,也坐实我军分裂啊!是否……派一支部队下山接应?”
“住口!”马谡厉声呵斥,声音因紧张和愤怒而尖锐,“此乃张郃奸计!尔等还看不明白吗?!山下围而不攻,就是要引我离开这坚固山垒!一旦我军下山,进入开阔之地,正中其下怀!以步兵对阵魏军精锐铁骑,无异于羊入虎口,自取灭亡!”
他指着山下魏军那严密的包围圈和故意留出的“缺口”,吼道:“那缺口是陷阱!是张郃张开的口袋!就等着我们去钻!救王平?哼!他王平执意分兵,自陷死地,咎由自取!为了他这个蠢材,赔上我山上万余将士的性命,葬送这唯一可守的阵地?!”
马谡喘着粗气,眼神决绝而冷酷:“传令各营!严守阵地,弓上弦,刀出鞘,滚木礌石备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胆敢擅离阵地下山者——斩立决!山下之事,与我等无关!守好我们自己的山头!”
命令冷酷无情,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保决心。
山上的蜀军将领们面面相觑,看着山下被围困的同袍在箭雨中挣扎,听着隐约传来的鼓噪声和惨叫声,心中滋味难明,却无人敢再言救援。
时间一点点过去,山上的蜀军旗帜依旧稳稳地插在山脊,除了加强了戒备,没有任何下山的迹象。那支被围困在山下的蜀军,虽然处境艰难,却也并未崩溃,反而依托那简陋的工事,在魏军的箭雨下顽强抵抗,王平的身影甚至出现在望楼上指挥,毫无惧色。
“哼!马谡小儿,倒是沉得住气,也够狠心!”张郃脸上的从容渐渐消失,代之以一丝恼怒和失望。
他本以为马谡年轻气盛,或会冲动下山,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冷酷,坐视副将被围而不救。
“看来,这‘围点’是钓不出‘大鱼’了。”张郃眼中寒光一闪,最后一点耐心耗尽,“既然如此,那本将军就看看这条鱼大不大!”
他猛地抽出佩剑,剑锋直指南山之巅,杀气冲天:
“传令!变阵!”
“山下围困部队,分出一半,加强佯攻,务必让王平那厮自顾不暇,无力他顾!”
“中军主力,前军为锋矢,重甲步卒在前,弓弩手随后,两翼骑兵策应!目标——南山蜀军主阵地!给本将军——攻山!”
“后军预备队压阵,随时准备投入!”
“擂鼓!进攻!今日必破此山,生擒马谡!”
“咚!咚!咚!咚——!”
沉重而激昂的战鼓声如同惊雷般炸响,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声音。
魏军庞大的军阵如同被唤醒的洪荒巨兽,爆发出震天的呐喊,无数黑色的身影如同汹涌的怒潮,向着陡峭的南山,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真正的血战,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南山之巅,马谡看着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涌上山坡的魏军,脸色瞬间煞白,握剑的手心满是冷汗。
他知道,最残酷的考验,终于来了。
他嘶声吼道:“准备迎敌!”
山下的王平,压力为之一轻,但他望向山上那即将被血色淹没的战场,眼中没有丝毫庆幸,只有更深的忧虑。
张郃的屠刀,最终还是重重地砍向了最关键的山头。
7 虚实
铁骑如墨色潮水般在山脚铺开,黑压压的阵列蔚然成型,仿佛大地正在被玄甲吞噬。
战马喷吐着白汽,铁蹄不安地刨动地面,激起漫天烟尘。
这是曹魏最精锐的虎豹骑,此刻却在这巍峨山势前勒住了缰绳。
张郃抬手示意全军止步,铁面罩下的双眼微微眯起——前方山势陡如刀削,碎石林立,骑兵的冲锋优势在此地荡然无存。
“卸鞍。“他的命令简短有力。
铁甲碰撞声顿时响彻山谷。
重骑兵们沉默地下马,将心爱的战驹交给后勤营。
有人忍不住抚摸马鬃,这些陪他们征战千里的伙伴,此刻却成了累赘。
仰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巅,不少士卒的喉结上下滚动,铠甲下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山巅上,马谡的指尖深深掐入松树表皮。
他望着山下如蚁群般开始攀爬的魏军,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一旦强攻,敌方的骑兵优势便荡然无存,据险而守下,优劣逆变。
当魏军先锋攀至半山腰时,寂静的山间突然爆发出震天杀声。
“滚木!......放!”
“巨石!......放!”
他大声嘶吼,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战鼓如雷,箭雨穿透晨雾倾泻而下。
滚木从悬崖边缘轰然坠落,裹挟着碎石与火星,在陡坡上犁出一道道猩红的死亡轨迹。
张郃见此,微微一笑,举起了令旗。
撤退的号角声刺破战场喧嚣,正在攀爬的魏军立即变换阵型——前锋变后队,以铁盾为墙徐徐后撤。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马谡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死死抓住一角,指节泛白——魏军撤退时的阵型严整得令人心悸,每个百人队都保持着完美的间距,这绝非溃败之象。
“将军,要追击吗?“副将的声音里带着跃跃欲试。
马谡的视线追随着山道上那条缓缓退去的铁甲长龙,夕阳为魏军的铠甲镀上一层血色,那些竖起的枪矛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随时可能调转方向吞噬追兵。
“收兵。“他咬牙道,指甲在盔甲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这场看似胜利的防守,或许正是对方精心设计的试探。
看着大军的撤退,王平吁出了一口长气,今天真是险死还生。
张郃回到大帐,眉头紧锁,手下部众均都屏气凝神,不复当时悍勇。
“诸位且看,此山地势陡峭、易守难攻,若强行仰攻,纵能取胜也是惨胜,恐误了驰援陇右的战机。”张郃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可有破局之策?”
参将庞豪踏前一步:“今日佯攻时,末将探得两事:其一,山下当道扎寨的王平部并非诱敌伏兵;其二,山上守军兵力比预想中少很多,恐怕不足两万。”他拱手道:“末将请命率部先击溃王平,再越南山防线、封锁隘口粮道——如此一来,马谡部必成孤军,不战自溃!”
参将宿峻脸色骤变,急声道:“不可!孤军深入,是为军事大忌,万一此处是诱敌之策,那诸葛孔明伏兵于后,便悔之晚矣!”
“强攻代价太大,截断粮道风险太高,何不试试攻心之策?”参将闵鑫开口道,待众人目光汇聚,他继续道:“王平据道而守本不足惧,但若我军全力攻杀,只会让山上马谡部同仇敌忾,复仇之心下难免气势如虹。因此,我觉得只宜养,不宜杀!在看当时,马谡并未救援,想来也有此念,那我们断然不能如他所愿,不妨每日纵马威逼,侮辱挑衅,以此消磨他们的士气。”
“好主意!”“不错!”。。。。。。
就在众人点头称赞只时,参将宿峻突然出言道:“诸位稍等,大将军在出兵前便下达急援命令,他更是为此,在斜谷拖住赵云,迷惑诸葛孔明,而今若是以久战之姿应对,待孔明发现,大军赶到,陇右恐将不保。战术纵妙,若误了战略,我等有何颜面回见大将军?”
此言一出,诸人皆沉默不语。
张郃低头沉思,铁甲映着西沉的残阳,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对面险峻的山峰,而后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金石之音:
“自古兵争胜负,皆系于天时、地利、人和。今马谡据险而守,地利已占其先。然天时在我——此地久旱,滴雨未降。”他微微一顿,锐利的视线转向身旁一位精干的将领,“闵参将所献‘攻心’之策,深合兵法要义,正可破其‘人和’之本。马谡敢屯重兵于孤山之上,必有倚仗,料其已备足水源,或寻得活水之源。此乃维系蜀军士气的命脉,亦是其最大软肋。”
张郃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下令:
“速遣精干斥候,乔装深入附近村落。务必详查!这山上之水,究竟从何而来?”
南山之巅,魏军的黑潮虽已退去,马谡心中却压着千钧巨石,不见半分轻松。
他目光扫过山下王平那支军容整肃、未伤筋骨的孤军,寒意瞬间浸透骨髓——张郃的毒计已然昭然若揭。
王平孤悬在外,看似唾手可灭,可张郃若挥师扑杀,不仅能提振自己军中威望,更能激起士卒同仇敌忾之心。
可恨那张郃不愧沙场宿将,竟深谙“养敌为饵”之道,故意弃之不顾!
此计阴毒无比,军中流言必将四起,质疑他守山方略,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威信,此刻已是悬于一线。
然而,他别无选择!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若弃此天险而当道下寨,魏军铁骑一个冲锋便能将蜀军碾为齑粉。
今日张郃的强攻,实则是试探,已将蜀军虚实摸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的攻势,只会更加酷烈难当。
更深的恐惧攫住了马谡的心——张郃大军既现于此,斜谷方向的疑兵便形同虚设。
倘若丞相仍被假象所惑,未能及时派来援军……张郃兵锋便可直指陇右!到那时,北伐大业将成梦幻泡影。
他在心中反复推演,棋局处处皆是死路,残存的希望,唯在死守待援,拖延时日。
“速来!”马谡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近乎粗暴地再次唤来传令兵,声音嘶哑如裂帛,“再传!告诉丞相,街亭危如累卵,援兵迟至一刻,则陇右门户洞开,北伐……万事皆休!”
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血腥气。
8 绝水
夜色如墨,马谡独立山坡,俯瞰山下魏营连绵不绝的灯火,宛如一条盘踞的赤鳞火蟒。
寒风卷起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族侄马荣躬身行礼,他如今只是个统领百人私兵的百人将,甲胄上还沾着山间的泥土。
“叔父……”马荣欲言又止,声音压得很低,“营中多有怨言,说您……见死不救,太过冷硬。”
马谡身形微顿,缓缓转过身。
月光映照下,他疲惫的脸上并无怒意,反而带着一丝对晚辈的无奈:“若分兵救援,正中张郃围点打援之下怀。我军……赌不起这一子。”他目光越过马荣,投向山下王平孤军的方向,“王平不肯合兵,自有其道理。丞相天威深重,麾下将士奉其令如奉神明,盲目遵从,亦是良将本分。”
马荣眉头紧锁:“可山中那处泉眼,水脉细弱,仅够三千人日常嚼用。照眼下消耗,最多再撑两日!若魏军围而不攻,我军危矣!”
“我已遣快马求援,”马谡的声音低沉而坚决,“此地至汉中,昼夜疾驰,最快也需两日,待丞相大军赶至又需三日。这几日,便是生死线!”他直视马荣,“务必严防死守,不得有失。”
“侄儿明白!这就加派人手,再补水源!”
“且慢!”马谡一把按住马荣肩膀,眼神锐利如刀,“断粮断水向来是兵家第一要义,取水路径,恐已设伏。务必……小心为上!”他略一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后山新辟的引水暗道,可曾完备?那是最后的生路。”
“已按叔父密令,借枯藤败叶掩了痕迹,万无一失。”
“好,速去!”马谡猛地一挥手,玄色袖袍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
马荣深深一揖,身影迅速没入山岩的阴影之中。
马谡回望汉中方向,心知,所谓的援军是很大可能是不会到来的。
他清晰地记得挥师陇右时的窘迫:蜀汉大军左支右绌,早已到了无兵可调,无将可遣的绝境。若非如此,这看似唾手可得的“擎天之功”,又怎会落在他这个从未独当一面的参军头上?
此次北伐,乃是丞相力排众议,一力促成,然战场的态势并未按照他的预想发展,曹真的主力扑至,陇右战事陷入胶着,此战注定无功而返。
不过,若无人挺身而出,扼守这咽喉要道,放任张郃大军如洪流般涌入陇右,蜀汉倾国之精锐便危在旦夕。
那等惨败,足以与夷陵之殇比肩。
所以,必须有人站在这里,必须有人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迟滞魏军铁蹄的堤坝,给后方大部队的聚拢争取时间。
别人可以驻足不前,可他不行,他深得丞相器重,同样的,他也敬重丞相,正是丞相,为荆州余部撑起了希望。
他不允许丞相失败,那只能由自己来承担这个失败!
这本身就是一场豪赌,曹真的主力若在斜谷,则陇右有望,自己便是不世之功,若其主力在此,便要尽快收兵回防,退守汉中。
没有人真的神机妙算,也没有人能料敌于先,不过是在战争迷雾下的豪赌而已。
很明显,他赌输了,丞相也输了。
这街亭,注定是一座孤岛,一个祭坛。
张郃兵临街亭的第三日。
山下的平原上,黑压压的魏骑如狼群般再度围住王平孤军。
这一次,他们不再强攻,而是策马盘旋,放肆地纵声狂笑。污言秽语如同毒蛇,顺着山风丝丝缕缕地钻上山巅。
“孬种!只敢龟缩山上的鼠辈!”
“看着同袍受辱,马参军可睡得安稳?”
“蜀中无人乎?竟派个缩头乌龟来守街亭!”
每一句羞辱都像鞭子抽打在蜀军士卒脸上。他们死死攥着兵器,指节发白,目光喷火般瞪着山下受辱的同袍,又忍不住瞥向山巅那道沉默的青色身影——参军马谡。
不知是谁,朝着他伫立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一位须发灰白的老牙门将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推开挡路的亲兵,大步冲到马谡面前,甲叶铿锵作响:“参军大人!”他声若洪钟,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老朽李敢,请率本部儿郎出战!纵是粉身碎骨,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马谡心头沉重。
李敢虽官阶不高,却是军中宿老,威望素著。
“李老将军,”他强压下焦躁,声音尽量平稳,“非是怯战。此乃张郃激将毒计,诱我等弃守天险。万不可意气用事!”
“参军!”李敢须发戟张,猛地按住腰间刀柄,那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让末将去吧!纵是老狗……临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山顶,面无人色:
“报——!后山……后山发现魏军散骑!正沿溪涧搜索,似……似已探得备用小道踪迹!”
“什么?!”马谡如遭雷击,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条秘道!那是维系全军最后一线生机的取水之路!若被魏军彻底发现并扼守……
冷汗顺着马谡的鬓角滑落,他抬眼望向山下魏军森严的壁垒,心中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事实:
才第三日……那条命脉,便已被发现了!
马谡的指令如冰锥般刺破凝滞的空气:
“传令三军:自即刻起,滴水如金!凡铺张浪费用水者——”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斩立决!”
“王宜修、高义!”他目光扫过两名心腹将领,“率本部人马即刻休整,养精蓄锐。午夜子时,下山取水!”
“诺!”二将抱拳领命,甲叶铿锵,身影迅速消失在营帐阴影中。
这道看似寻常的调度,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
当“节俭用水”的军令在营中炸开,所有士卒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节水令?那泉眼……果真撑不住了?”
“还要等到午夜?”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死守这绝地!”
9 恐慌
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老兵们交换着绝望的眼神,新兵开始惶惶不安,对水源短缺的恐惧,瞬间撕破了军纪的薄纱,化为对马谡整个战略的汹涌质疑。
“说什么天险可恃……分明是自寻死路!”
“王将军就在山下受辱,我们却就在这里干耗着?”
“早该听王平将军的!”
恐慌像无形的毒雾,迅速侵蚀着营寨的每一个角落。军心,这维系残军的最后支柱,在干渴的煎熬与绝望的猜疑中,开始土崩瓦解!
马谡站在山巅,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座用意志垒砌的防线,正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就在恐慌即将吞噬整个营寨的刹那,马谡猛地踏上高处一块磐石。他的声音如同撞响的洪钟,瞬间压过了所有窃窃私语,在凛冽的山风中清晰地震荡开来:
“众将士听令!”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惊惶或绝望的脸,“现存水源,足可支撑两日!此乃军需官亲验,绝无虚言!”
他高举手中一封带有朱砂印记的文书,迎着山风猎猎展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丞相八百里加急军令在此!大军已出斜谷,星夜兼程,直指街亭!待我援军合围之日,山下张郃所部——”他戟指山下魏营,一字一顿,如金石交击,“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这斩钉截铁的话语,连同那象征丞相权威的朱砂印记,如同强心剂般注入士卒心中。
骚动奇迹般地平息了。
并非所有人都信了那“足可支撑两日”的水源,也并非无人怀疑援军能否如期而至,但“希望”本身,此刻便是最珍贵的甘泉。
“丞相…真的发兵了?”
“两日……咬咬牙,总能熬过去!”
“等大军一到,看魏狗往哪里逃!”
士兵们眼中熄灭的火焰重新被点燃,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胸膛里那几乎被绝望碾碎的斗志,竟在这番真假难辨的宣告中,硬生生被重新聚拢起来。
绝水的威胁仿佛被推远了些,一个“瓮中之鳖”的诱人图景,暂时压倒了内心的恐惧。
这虚幻却无比坚韧的希望,成了维系他们继续站在这座孤山上的最后绳索。
曹军大帐内,张郃听完斥候的禀报,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是猎手锁定猎物要害时才有的笑意。
“庞豪听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之音,瞬间压住帐中所有声响,“予你精兵五千,星夜兼程,屯于后山险隘。严令:昼夜轮值,弓弩上弦!若放山上走脱一兵一卒——”他目光如刀,钉在庞豪脸上,“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庞豪抱拳,甲叶铿然,转身大步出帐。
“宿峻!”张郃的指尖重重敲在羊皮地图上那代表溪流的一点,“率本部五千精锐,即刻移营!给我牢牢钉死在水源之上!筑垒设卡,昼夜巡弋。一滴水,也不许流进南山!”
“得令!”宿峻的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
张郃霍然起身,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杀气凛冽:
“全军听令!大营前移五百步,依水列阵!刀出鞘,箭上弦——枕戈待旦,随时准备碾碎山上残敌!”
“诺!”帐中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整个曹军大营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待众将离去,副将趋前低声问道:“将军,山下王平那支孤军……是否此刻拔除?”
张郃端起案上酒樽,悠然呷了一口,眼中闪烁着猫戏老鼠般的残酷快意:
“留着。让他们山上那些渴疯了的同袍,好好看着……王平的人是如何取水、饮马、埋锅造饭的。”他放下酒樽,声音轻得如同耳语,“这,比任何刀箭……更能蚀骨剜心。”
副将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绽开近乎狰狞的敬佩:“将军此计……诛心夺魄!妙极!妙极啊!”
“哈哈哈哈哈——!”两人压抑已久的狂笑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夜枭啼鸣,穿透军帐,在森严的营地上空久久回荡,与山下蜀军绝望的沉默,形成刺耳的和鸣。
夜色如墨,沉寂笼罩着空旷的山头战场。骤然间,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撕裂了寂静,山下爆发出震天的喧嚣。马谡伫立营中,眉峰紧锁,那混杂着嘶吼与濒死惨嚎的声浪,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耳膜。
不多时,一阵零落而仓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残存的士兵踉跄奔回,声音里裹挟着绝望的颤抖:“报!将军!山下…山下尽是魏军伏兵!谷口两端皆被重兵封死!我们…我们…”士兵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挤出的声音微弱而清晰,“…已难如愿了。”
山风呜咽,卷来硝烟与血腥的气息。马谡的目光投向山下那片沸腾的黑暗,耳畔是部下绝望的余音。这结局,沉重地砸在心头,却并未激起半分意外。
虽然比预计的提前了两天,可也为战局争取了三日时间,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死寂在残存的将卒中蔓延,连风都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马谡脸上,等待着他最后的挣扎或崩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人压垮之际,马谡猛地转过身。
他的甲胄在微弱的火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幽光,脸上方才的沉郁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惊惶惨白的面孔,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铁般斩钉截铁,穿透了山风的呜咽和山下隐约的杀伐:
“无妨!”
这简短的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营中。
跪地的士兵猛地抬头,周围的亲卫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马谡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身后残破的营盘,每一个字都如同战锤砸落,在寂静中激起回响:
“回去!修整——”
他深吸一口气,那饱含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似乎点燃了他胸腔里最后的热血,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山下魏军旌旗涌动的方向,吐出了最终的、掷地有声的命令:
“——准备决战!”
10 决战
第四日,辰时末。
曹军阵前,叫骂声渐起,由疏转密,最终汇成一片嘲弄的声浪:
“马谡无才瞎扎营,
自断水源地不灵!
绝水一战败得惨,
街亭沦陷留笑柄!”
“马谡逞强扎高山,
水源被断干瞪眼!
绝地硬拼军溃散,
笑谈千载泪斑斑!”
军阵之中,张郃抚掌大笑:“马谡此人,断不可留!若容他得势,日后必成心腹大患。此番,定要叫他身败名裂!”
“将军所言极是!”一名参将愤然附和,“若其当道立寨,我军早可一举破之,何至在此迁延数日?就该让他万劫不复!”
张郃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诸将:“昨夜其部拼死夺水,足见水源之危已迫在眉睫!我等务必严加防范,绝不可令其成背水一战之势!”
“谨遵将令!”众将轰然应诺。
听着敌军的呼喊,王平怒发皆张,忍不住大吼道:“一将无能,害死千军,马谡,日后看丞相怎么惩治你!”
南山之上,蜀军营帐。
马谡急召众将议事,帐内气氛凝重如铅。
“参军大人!”一员将领率先开口,声音焦灼,“人无粮尚可支七日,无水饮一日难捱啊!”
“正是此理!”另一将接口,“水源之困,已是燃眉之急!”
“眼下存水,”又一将沉声道,“至多撑过今夜!”
听着帐内此起彼伏的议论,马谡心头烦乱如麻,面上却强作镇定。他深知,坐等水尽无异于坐以待毙。唯有趁此时机,集结余力,背水一战,方有一线生机!
他霍然起身,目光扫过诸将,斩钉截铁:“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诸将听令:即刻整饬所部,正午时分,全军出击,强攻取水!”
帐下诸将面面相觑,眼中皆有疑虑,敌军早已严阵以待,强弓劲弩密布,此时出击,岂非以卵击石?
“参军,”有人忍不住问,“援军……究竟还需几日可至?”
“三日!”马谡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数字是他精心权衡过的——说长了恐军心崩溃,说短了又怕难以取信。三日,已是人力忍耐之极限。
最后,他不容置疑地挥手,“此战只为夺水,只消撑过这三日,待援军一到,局势必能逆转!速去准备!”
午时正刻。
曹军营寨上空飘起袅袅炊烟,士卒们正围坐分食,一派松懈景象。
骤然间,山巅之上,如雷的战鼓轰然炸响!紧接着,无数蜀军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南山之巅倾泻而下,嘶吼着扑向山下的曹营和水源!
“敌袭!全军应战!”张郃惊怒交加,猛地掷下碗筷,厉声咆哮,“弓弩手上前!给本将射杀!一个不留!”
令旗翻飞,曹军精锐瞬间从松弛转为杀戮机器。
刹那间,强弓劲弩的破空声撕裂了空气,密集如蝗的箭雨带着死神的呼啸,遮天蔽日般泼向冲锋的蜀军!
这不是两军对垒的战争,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杀!
箭矢无情地贯穿皮甲,撕裂血肉,冲锋的蜀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惨嚎声、坠地声、箭矢入肉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绝望的死亡乐章。
清澈的河水,转瞬被染成刺目的猩红,蜿蜒流淌,仿佛大地流淌的伤口。
眼前景象,宛如修罗地狱!
面对这单方面的屠戮,幸存的蜀军士卒肝胆俱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命令,他们惊恐地掉头,不顾一切地向山上溃逃,阵型彻底崩溃。
马谡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心如刀绞,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
他痛苦地闭上眼,嘶哑着下令:“鸣金!收兵!”
这场以卵击石的强攻,在留下数百具遍布山坡、染红河滩的尸体后,仓促而狼狈地结束了,蜀军最终只抢回了区区几十桶浑浊的河水。
这点微末的收获,对于山上数千焦渴的将士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连喘息之机都算不上。
山风呜咽,卷起浓重的血腥气,也卷走了蜀军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就在这时,溃败的残兵如潮水般涌回山顶。
绝望、恐惧,在惨烈的伤亡催化下,瞬间转化为熊熊的怒火。
他们丢下残破的兵器,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群情激愤地朝着马谡所在的中军大帐涌去!他们要一个说法,要一个交代,要这无谓牺牲的答案!
“反了!要哗变!”马秉脸色骤变,厉声高呼,“马家子弟何在?!速来拱卫参军大人!”
数十名身披精甲、手持利刃的马氏亲兵应声而出,如一道冰冷的铁壁,瞬间横亘在愤怒的士兵与中军帐之间。刀锋出鞘,寒光凛冽,这是马谡最忠诚、也最不容置疑的力量。
马秉踏前一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躁动的人群,声音冰冷而极具压迫:“尔等欲效叛逆之举乎?可记得家有老小乎?”
沸腾的怒火撞上了冰冷的铁壁。
亲兵们紧握刀柄,眼神锐利如刀,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血腥味。
面对这森然的威压与明晃晃的刀刃,士兵们沸腾的血液仿佛瞬间冷却,他们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绝望与无力,反抗的念头在绝对的武力威慑下土崩瓦解。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如同信号一般。
聚集的人群像被抽去了脊梁,满腔的激愤化作了死灰般的沮丧。
他们不再呐喊,不再向前,只是默默地、踉跄地转过身,如同失去魂魄的行尸,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四散着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大营。
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马谡苍白而决绝的脸。马秉心急如焚,压低声音劝道:“兄长!军心已如沸汤,再难掌控!不如……趁夜撤兵?”
“撤?”马谡猛地抬头,眼中是困兽般的绝望,“四面皆敌,何路可退?”
“退往汉中!”马秉急切地说,“向丞相陈情,或有转圜之机!留得青山在,何惧无柴烧啊!”
“休得再言!”马谡断然截住话头,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军令状在此——‘街亭在,人在;街亭失,人亡!’此乃吾命!”
看着兄长那不容置喙的神情,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在马秉心底悄然成形。
11 尽忠
第五日,烈日当空。
最后一点水汽也被无情的骄阳蒸干,山坡上,士兵们如同晒蔫的枯草,有气无力地瘫倒着,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喘息,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零星的人影,不顾一切地向山下爬去,但迎接他们的,只有曹军冰冷的箭矢和无声的死亡。
就在这时,山下曹营的呼喊声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具诱惑力:
“弃械投降者——不杀!”
“生擒马谡者——赏百金!”
这声音如同魔咒,瞬间点燃了山坡上濒临崩溃的绝望。
无数双布满血丝、充满饥渴与恨意的眼睛,齐刷刷地射向马谡所在的中军帐,那目光中翻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马秉见此情形,心知生死只在顷刻之间,他不再犹豫,向身边几个最心腹的亲兵猛一颔首!
电光火石间,几名彪悍的亲兵如猎豹般扑上,不容分说地将马谡制住,迅速用绳索捆缚结实!
马秉最后看了一眼兄长那震惊、愤怒又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咬牙低喝:“快走!护参军下山!”一行人架起挣扎的马谡,如同鬼魅般,迅速隐入一条隐秘的山间小径。
这一举动,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马参军被绑走了!”“他们跑了!”惊呼声瞬间传遍山坡,本就摇摇欲坠的蜀军大营,如同被抽掉了最后支柱的沙堡,轰然崩塌!
士兵们彻底丧失了最后一丝约束,争先恐后地丢盔弃甲,漫山遍野地奔逃溃散,整个南山,顷刻间如同泼洒了一地的黑芝麻,混乱不堪。
“哈哈哈!成了!”山下观战的张郃见状,抚掌狂笑,“全军出击!尽取此山,降者生,抗者死!”
另一边,王平目睹着曹军如潮水般漫山遍野扑来,而己方士兵已成溃散之势,任他如何擂动如雷的战鼓也无法聚拢一兵一卒。
“大势已去!”王平心中悲愤交加,他猛地拔出佩刀,对着身边尚能集结的数百本部精锐嘶声怒吼:“本部儿郎!随我——杀出条血路!”
这是街亭战场上唯一还保持着建制与斗志的蜀军,他们发出决死的呐喊,在王平带领下,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义无反顾地刺向那条唯一的生路——谷道!
张郃瞥见王平部突围,只是轻蔑地撇了撇嘴,并未分兵阻拦。在他眼中,漫山遍野溃散的蜀军才是唾手可得的“肥美羔羊”,他要先尽情享用这顿“盛宴”。
原本溃散的士卒,眼见王平所部士气如虹,军容严整,仿佛绝境中的灯塔,纷纷向其靠拢。王平,成了这群残兵唯一的指望。
溃卒越聚越多,如同百川归海,转眼竟达数千之众。值此生死关头,强烈的求生本能在这群绝望的士兵心中勃然爆发。
张郃见王平渐成气候,立即收拢部众,挥师进逼。
王平临危不乱,且战且退,率众徐徐深入谷道数里。
就在张郃挥师即将吞没王平残部之际,远处谷道烟尘蔽日,蹄声如雷——大批人马正疾驰而来!王平麾下士卒绝处逢生,士气陡振,当即奋起反击。
“是丞相的援军!看那旗号,是大将魏延!我们的主力到了!”呼喊声瞬间点燃了残兵们的斗志。
与此同时,张郃亦认出魏延旗号。深知此乃当世名将,他心头一凛,断定蜀汉主力已至。唯恐中了埋伏,张郃急令鸣金收兵,仓促退却。
待休整半日,却不见魏延追兵踪影,张郃方悟:此援军并非主力,仅是接应之师!待他整军欲追,已然迟了,人都跑光了。
数日后,马谡被军法处决的消息传来。
一人屏退左右,独坐帐中。
烛火摇曳,映着他疲惫的容颜,良久,他缓缓展开一封贴身藏着的书信。
素白的绢帛上,唯有一行墨痕犹湿的字迹:
“丞相,幼常尽力了。”
帐内一片死寂,唯余灯花爆裂的微响。
那人枯坐良久,指尖拂过那行绝笔,终是未发一言,沉重的沉默,如山般压在这方寸之间。
{本故事纯属虚构,以文学的形式解释街亭之战的疑点}
1:马谡声名不显,为何据守决定胜败的咽喉要道?
2:如果当道扎寨能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马谡为何要弃之不用?
3:王平孤军扎寨,不论怎么推演都是必死之局,为何反而会活下来?
4:既然街亭很重要,为何诸葛亮不率主力据守?
5:马谡部队的哗变是怎么形成的?
6:马谡明明已经立下来了军令状,横竖都是死,为什么还要逃跑?
7:当道扎寨真的就能守住街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