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新是被冻醒的。不是秋夜的凉,是贴着骨头缝的冰。她睁眼就看见窗帘上印着个瘦长影子,胳膊伸得笔直,像两根枯柴。晒谷场的秸秆香混着股甜腥气飘进来,她猛地想起老王叔的话 —— 阿秀死那天,血浸透了半捆稻草,后来做嫁衣的红布就裹在那堆草上。影子突然动了,胳膊缓缓抬起,窗帘上的 “手” 尖正对着她枕头的位置。“咔哒”,窗台上有东西掉了,她僵着脖子看去,是根沾着暗红污渍的稻草。
秋收后的金河村,空气里飘浮着秸秆晒干的暖甜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稻灰味儿。巨大平坦的晒谷场空了下来,只剩下边缘堆着几座金字塔似的干稻草垛。
支教老师李新新是新来的,大学毕业没几年,怀着一腔热血投身乡村教育。学校就在晒谷场旁边,几间旧瓦房。宿舍是后头隔出来的一小间,推窗就能看见整个空旷的谷场。
刚安顿好,村里的会计老王就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了沙哑的嗓音:“李老师,有件事得跟你知会声。”他朝着晒谷场西北角努努嘴,那里杵着一个不起眼的稻草人。“看见没?那个穿红袄子的。”
李新新望过去。那稻草人比常见的要高瘦些,头上扣着一顶褪色的花布三角巾,身上套着一件旧得发暗、却依旧刺眼的红布褂子,样式老旧,像是过去女人的小袄。它双臂僵直地伸着,一条腿歪斜地支在地上,立在谷场最边上,风吹雨打了好些年的模样。
“就它?”李新新笑笑,以为是村里什么风俗。
“可不敢小瞧!”老王神色紧张起来,布满皱纹的脸挤成一团,“那是阿秀啊!”
“阿秀?”
“咳……”老王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飘忽,“好多年前,咱村顶顶俊俏的姑娘,心灵手巧,十里八乡都有名。她那手草编扎得最好,这谷场上的稻草人,几乎都出自她的手。眼看就要出嫁到邻村享福去了……”
老王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寒意:“就出嫁前一天晚上,在晒谷场……被糟蹋了!天杀的畜生啊!”
李新新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股不舒服的冰凉感。
“人当时就……没挺过来。怨气太重啊!”老王压低到气声,朝那稻草人方向一指,“就这个!她自个儿扎的最后一个稻草人!就在出事那天下午扎好的!据说她死的时候,身上的血……就浸在那扎稻草人的干草里了!后来,大家伙怕她怨气散不了,就把她临死前还抱着、没做完的这件红嫁衣袄子,给稻草人穿上了,立在这儿,算是个念想,也算是……镇着她点。”
老王吐出口烟圈,声音幽幽:“打那以后,这谷场上,就怪事不断。尤其是晚上,月亮好的时候……有人说听见女人低低的哭,有人说看见它在……”他咽了口唾沫,“看见它在转圈儿!绕着整个晒谷场,一瘸一拐地转!那身红袄子,月光下一飘一飘的……”
李新新皱了皱眉,这明显是缺乏科学依据的封建迷信了。“老王叔,这都是迷信说法吧?稻草人风吹的……”
“风吹的?”老王打断她,浑浊的老眼直直盯着她,“我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了!亲眼看见过不止一回!月光地里,一道红影子,就那么歪歪斜斜地在场子上走!没风的时候也在走!”
李新新没再争辩,只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她受过高等教育,自然不信这些,但村里人言之凿凿的神态和老王恐惧的眼神,还是在她心里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然而,怪事开始悄然找上她。
搬进学校宿舍的头几晚还算平静。到了第五天,刮了一夜大风。第二天一大早,李新新推门出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谷场。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个穿着红袄的稻草人,位置变了!
它前一天明明在西北角那个废弃的石碾子旁边,今天,它竟然稳稳当当地立在谷场正中央!那个位置,昨夜风雨那么大,它怎么可能不被吹倒?还自己挪了地方?更让她心底发毛的是,稻草人正对着的方向,恰恰就是她宿舍的窗户!那顶花布三角巾下,原本只用两粒黑扣子随意点出的“眼睛”位置,此刻仿佛正透着一股冰冷的、怨毒的注视,牢牢锁定了她!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涌了上来。她强压下不安,自我安慰可能是昨夜风太大,不知怎么吹过去的。
但接下来几天,只要是有月亮的夜晚,不管有没有风,稻草人都会诡异地变换位置。有时在谷场东头,有时在西头,有时干脆挂在李新新办公室窗外的围墙上!它总是歪着那条腿,如同一个跛足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在月光下游荡。
村里的恐惧也与日俱增。孩子们再也不敢去晒谷场玩耍了。尤其是胖墩墩的二虎子,人突然变得很蔫巴。
“李老师……”一天下课后,二虎子怯生生地揪着李新新的衣角,小脸发白,“我……我是不是生病了?”
李新新低头一看,头皮瞬间炸麻!二虎子头皮靠近后脑勺的地方,竟有一小块地方完全秃了!光溜溜的,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整整齐齐地割掉了头发!更瘆人的是,秃发的边缘皮肤异常光滑,不见红肿,也不见伤口,仿佛那撮头发是凭空消失的!
“什……什么时候的事?”李新新声音发颤。
“昨……昨晚睡觉前还有的……”二虎子快哭了,“我梦见……梦见场子里那个穿红袄的姐姐,用冰冰的手……摸我的头……”
二虎子的爹娘带他去镇上医院看了,医生查不出原因,最后归结为“精神压力导致局部斑秃”,开了点安神药。但村里人私下都在传:“是阿秀的草人!它盯上二虎了!”“它那手,听说指甲缝里能渗血的!定是它夜里摸孩子头了!”
指甲缝里渗血?
这个说法像冰锥扎进李新新心里。她想起了二虎子秃发处那种诡异的平滑感。她再也坐不住了,强烈的求知欲和不安压过了恐惧。她必须亲眼验证一下!她要去看那个稻草人的“手”!
一个苍白的午后,阳光有些惨淡。李新新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走向谷场中央那个刺眼的红色身影。
稻草人立在原地,僵直、破败。那股浓重的、日晒雨淋后的陈旧稻草和灰尘味儿扑面而来,还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腥气。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稻草人的“手”上——那是用粗糙的稻草扎成的,手指部位用细细的麻绳死死捆扎着,尖锐、干硬。风吹日晒下,草杆早已灰白枯脆。
她凑近了看,心脏狂跳。
就在其中一只稻草手紧握的指缝里,那最深处,几根最细的稻草末端,李新新看到了——一抹极其微小的、暗红干涸的污渍!那不是泥土,那颜色……那质地……分明是干涸变暗的血迹!
而且不止一处!在这只手的几个指缝里,似乎都有类似的黑红色细小斑点!稻草的纤维像是吸收过血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难道……老王和村里人说的……是真的?这稻草人……真的会……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下挪移,顺着稻草人干瘪的“身体”,落到了它“怀”里抱着的东西上。
那里不是空的。几根长长的干草捆扎在一起,像是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李新新起初以为只是稻草。
但当她屏住呼吸,再仔细看去时,一股巨大的惊骇和恶心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地发出短促的抽气声!
那捆干草里面,赫然露着几截灰白色的、细长的东西!
那根本不是什么稻草!
那是几根被晒得极其干燥、灰白、明显属于某种小型动物或者……甚至是人的手指指骨!形状清晰可辨!它们被粗硬的草茎死死地、缠绕着,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被稻草人僵硬的手臂搂在怀里,如同抱着最珍爱的宝贝,又或者……是最深恨的仇敌的尸骸!
李新新腿一软,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晒干的人骨!稻草人抱着尸骨!这已经不是迷信,这是直指凶案的恐怖存在!
“李老师!你……你咋跑这儿来了?!”一个苍老惊慌的声音响起。老会计老王不知何时也来了谷场,正脸色煞白地看着她。
李新新指着稻草人怀里的骨头,声音发抖:“老王叔!那……那骨头!怎么回事?!”
老王看着她惊恐的神色,又看看稻草人,长长叹了口气,那张老脸在惨淡的阳光下更显灰败。“唉……作孽啊……多少年没人敢靠近细看了……你胆子忒大!”
他拉着李新新远远离开稻草人,找了个谷垛靠着坐下,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悲悯的复杂情绪:
“当年害了阿秀的畜生……”老王喉咙滚动了一下,“是李老歪。”
“李老歪?”李新新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是咱村以前的混账东西,好吃懒做,爱钻女人堆子讲下流话,嘴巴从小就有点歪。”老王用手比划着嘴角,“他那歪嘴最显眼!阿秀出事当天,有人在后半夜,看见他歪着嘴,从晒谷场慌慌张张跑回自己老屋,身上还有血……只是没证据,那年头乱……他家兄弟又多……”
老王喘了口气,眼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恐惧:“但怪事儿来了!李老歪那一支后人,男丁也好,嫁出去生的儿子也罢,只要是他李老歪的血脉,不管爹妈嘴巴多周正,生下的男娃子,总有一半以上,嘴角天生就是歪的!就跟李老歪当年那歪嘴……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诅咒!”
老王的声音抖得厉害:“……后来大伙儿就明白了。稻草人穿上了阿秀的血衣,扎她的草里浸了她的怨血!这稻草人……它认得那张歪嘴的脸!它带着阿秀的怨气,一直在谷场上转!它在找!”
他猛地看向李新新:“它在找那些和李老歪一样有歪嘴特征的人啊!它用怀里那些不知从哪里摸来的骨头……它……它指甲缝里染了血,那是摸过仇家东西的血啊!它就等着……等着那些歪嘴的后代长大……”
李新新听得毛骨悚然,浑身冰冷:“可……可二虎子他……”
“二虎子他娘……姓李!”老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残酷的真相,“她是李老歪的亲侄女!虽是个女娃,没长歪嘴,但血脉里……有阿秀怨恨的东西!二虎子是她的孩子……阿秀的草人……找到她了!”
老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远处那个孤零零的、抱着骨头的红色身影:“它在收利息……它在等那些真正的……‘歪嘴’的命……”他干枯的手指指向谷场入口,那里正好有个二十岁左右、拎着半筐红薯、嘴角明显歪斜的年轻人走过。
那年轻人显然也看到了谷场中央的红衣稻草人,脸色一变,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恐惧,像是躲避瘟疫般,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慌乱中差点被自己绊倒,逃也似的钻进了村里的小巷。
夕阳如同一滩浓血,涂在晒谷场冰冷的土面上。那个穿着破旧红袄的稻草人,依旧孤零零地矗立在谷场中央,怀里抱着那几截灰白的骨头,歪着那条瘸腿。它“脸”上的花布三角巾空洞地对视着夕阳,也对着学校里那扇亮起灯光的窗户。
李新新站在宿舍的窗前,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指尖却依旧冰凉刺骨,丝毫无法驱散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锁定那个血红色的身影。
阿秀……那不仅仅是一个含冤而死的可怜人。她被夺走的不仅仅是生命和清白,更是本该平静美好的未来——婚姻、家庭、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的权利。她的怨念,早已渗透进了她指尖扎出的每一根稻草,染进了她未竟嫁衣的每一丝纤维里。五十年风霜雨雪,没能腐蚀这份刻骨的恨意,反而在阴暗潮湿和血腥绝望中滋养出了一种近乎实质的阴毒力量。这稻草人,是她的墓,也是她的化身!
老王的话在她脑中轰鸣:“它在收利息……它在等那些真正的……‘歪嘴’的命……”
二虎子那块光滑得诡异的秃斑,是否只是开始?那只藏污纳垢、渗出血迹的稻草手,今夜又会摸上哪个孩子的头顶?明天谷场上,那个阴魂不散的稻草人,又会抱着怎样的“新收获”,出现在哪一个令人心悸的地方?
恐惧如同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冰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拉上窗帘,仿佛要将那令人窒息的血红色隔绝在外。但黑暗中,那抹红仿佛已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那空洞的三角巾“脸”,那僵直如爪子般伸出的手,那怀里几截触目惊心的白骨……
“李老歪的后人……”李新新喃喃自语,这个名字此刻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李……她也姓李。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倏地滑过她的脑海,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不……不可能……这只是个巧合!
她使劲甩了甩头,想把那些不祥的念头甩掉。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寂静的村庄和空旷的晒谷场。月光悄然爬上树梢,惨白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溜了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条狭长的、惨白的光带。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种极其细微、极其粘稠的声音,穿透了窗户厚厚的玻璃,无比清晰地钻进了李新新的耳朵!像是……像是什么极细密的东西轻轻刮过干燥的黄土地面!
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跳骤然停止!那声音……她听过!不,不是听过,是村人描述过无数次——那是稻草人在月夜下歪着腿转圈、僵硬的草杆摩擦地面的声音!
它动了!它又在动了!
李新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屏住呼吸,僵硬地、极其缓慢地靠近窗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窗外,寂静的月光洒满晒谷场,如同铺了一层冰冷的银霜。那沙沙声……是从东面传来的!正沿着晒谷场的边缘,以一种固定的、缓慢而拖沓的节奏,一点一点地……向西挪动!
它在绕着谷场转圈!
李新新的指尖冰凉,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勇气,轻轻掀开窗帘一条缝。
月光皎洁如水。偌大的谷场上,空无一人。
但是!
在那条灰白的、被月光照得如同银带般的谷场边缘小路上,在她窗户对面正西方的角落——
一个刺目的、矮瘦的、穿着破旧暗红小袄的身影,正以头朝着她窗户、歪着一条腿的僵硬姿态,定定地、纹丝不动地矗立在那里!
它的位置变了!它停下了!
它不再转圈,它就站在那里!隔着几十米冰冷的月光,隔着冰冷的玻璃窗,空洞地“凝视”着窗内的李新新!花布三角巾下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睛”位置,仿佛正燃烧着无声的怨毒。
它怀里抱着的白骨,在月色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灰光。
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稻草和死亡气息的阴风,仿佛从窗外直透而入,吹得李新新牙关咯咯作响。
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她看到那只沾着污黑血渍、如同枯爪般的稻草右手,正极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僵硬、笨拙、却带着一种可怕的执念,朝着窗户的方向,抬起那尖锐的指尖……
指甲缝里,一抹新鲜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那么刺眼!如同刚从某个温热的躯体上汲取……
它在做什么?它在指谁?还是……它想破窗而入?
李新新彻底崩溃了!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手中的水杯脱手飞出,“啪嚓”一声摔碎在地上。碎片和冷水四溅。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踉跄着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墙壁,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冰冷的泪水和冷汗瞬间混成一团。
窗外,冰冷的月光依旧无声流淌。那个静止的红色身影,像一尊来自地狱的雕塑,依旧抬着那只渗血的枯爪,执拗地指向她的窗口,指向窗内蜷缩在黑暗和恐惧中的她。
在这与怨灵隔窗对峙的恐怖寂静中,一个更深的疑惑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它的最终停驻点……是她的窗前?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发现了它的秘密?或者……这冥冥之中的凝视,带着比仇恨更深的……某种源自血液的联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地盯住了窗户倒影中自己嘴角的弧度……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带着蚀骨的寒意,彻底攫住了她的灵魂。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李新新蜷缩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窗外,那个穿着破旧红袄的稻草人,如同地狱的哨兵,歪着腿,抬着那只渗血的枯爪,直直地指向她的窗户。
那无声的凝视,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窒息。指甲缝里那抹新鲜的暗红,在月光下像凝固的毒血,散发着无声的威胁。
为什么是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疯狂缠绕着她的心脏。仅仅是因为她发现了它的秘密?还是因为……她姓李?
李老歪……李新新……都姓李!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她。她猛地扑到宿舍那面蒙尘的穿衣镜前——那是她从老郑摊子上买的旧物。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惊恐,嘴唇微微颤抖。她的目光死死锁在自己的嘴角。
镜子里,她的嘴角……是正常的!没有歪斜!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几乎瘫软。不是歪嘴……她不是李老歪的后人……那稻草人为什么……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扫过镜子边缘,扫过自己散落在肩头的乌黑长发。她猛地想起,在“满井阁”那晚之后,她后颈发根处悄然生出的那一小簇刺眼的白发!
一个更荒谬、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
阿秀……李老歪……李新新……
她姓李,但不是李老歪的血脉!那阿秀呢?阿秀姓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血液都凉了。她必须知道!必须知道阿秀的全名!必须知道这纠缠不休的诅咒,是否真的与她血脉相连!
第二天,李新新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强撑着精神上课。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谷场上弥漫的诡异气氛,课堂气氛异常沉闷。二虎子没来,他娘托人捎信,说孩子发烧说胡话,后脑勺那块秃斑似乎……变大了些,边缘更加光滑,甚至隐隐透出一种灰败的颜色。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村民们看李新新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复杂和疏离,仿佛她这个外来者惊扰了沉睡的恶灵。
李新新顾不得这些。下课铃一响,她就冲出学校,直奔村里最年长的五保户——住在村尾破屋里的九婆婆。九婆婆快九十了,耳朵背,但据说年轻时和阿秀家是邻居。
“阿秀啊……”九婆婆眯着浑浊的眼睛,在暖阳下打着盹,听李新新提高音量问了好几遍,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姓林……林秀芝……她爹是外乡来的篾匠,手艺好……可惜死得早……”
林秀芝!姓林!
李新新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不是李!阿秀姓林!和她李新新没有血缘关系!
那稻草人为什么盯上她?为什么昨夜停在她的窗前?
疑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浓雾般笼罩心头,带着更深的寒意。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经过村祠堂时,脚步顿住了。
祠堂门虚掩着。金河村的祠堂不大,里面供奉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祖先牌位,平时少有人来。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或许……祠堂里会有些记载?关于阿秀,关于李老歪,关于那些歪嘴的后人?
她推门走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陈旧的香火和灰尘的味道。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牌位也大多字迹模糊。她漫无目的地翻看着角落里一些散落的、落满灰尘的旧簿子,大多是些流水账。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本用红布裹着、塞在供桌最底下抽屉角落的厚册子引起了她的注意。红布已经褪色发黑。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抽出来,吹去厚厚的灰尘。
是一本极其破旧的族谱!封面用毛笔写着“李氏宗谱”几个大字。
李新新心脏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颤抖着翻开。纸张脆黄,墨迹洇染。她跳过前面那些模糊不清的远祖,直接翻到近代。
在“李”字辈那一页,她找到了李老歪的名字——李福贵。旁边标注着生卒年,以及简单的“无嗣”二字。
无嗣?李新新皱眉。老王明明说过他那一支后人歪嘴的不少!难道族谱故意没写?她继续往后翻,在“国”字辈里仔细寻找。
突然,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李国富”这个名字旁边,标注着“妻:林氏”。下面一行小字写着:“生女,李氏,名讳不详,早夭。”
林氏?李氏?早夭?
李新新的呼吸骤然急促!她猛地往前翻,找到李福贵(李老歪)的兄弟李福全那一支。李福全的儿子,正是李国富!
李国富的妻子姓林?林秀芝?那个“早夭”的女儿……
一个可怕的、令人浑身发冷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
难道……当年阿秀(林秀芝)被李老歪糟蹋后……怀了身孕?!那个孩子……被李国富夫妇收养了?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孩子?但因为是“孽种”,是家族的耻辱,所以族谱上连名字都不给,只写“早夭”?!
而那个“早夭”的女儿……她有没有可能……并没有死?!
李新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死死抓住供桌边缘才没摔倒。她姓李……她的父母是谁?她只知道自己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她来金河村支教,冥冥之中,难道……
她不敢想下去!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攫住了她。如果那个“早夭”的女孩活了下来,如果她就是那个女孩的后代……那么她李新新,身体里就流淌着李老歪和林秀芝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怨恨的血液!
她是受害者和施暴者结合的后裔!她是诅咒的结晶!
难怪稻草人会停在她的窗前!它感应到了!它感应到了这具身体里那属于李老歪的、令它刻骨仇恨的血脉!也感应到了那属于林秀芝的、被玷污的、充满怨毒的气息!
它要做什么?它要惩罚这血脉的延续?还是要利用这血脉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和惊恐的尖叫!
“快来人啊!草人!草人又动了!”
“天杀的!它……它跑到二虎子家门口了!”
李新新浑身一激灵,猛地冲出祠堂!
只见二虎子家那低矮的院门外,那个穿着红袄的稻草人,不知何时竟赫然矗立在那里!它歪着腿,怀里紧紧抱着那几根灰白的骨头,花布三角巾空洞地“注视”着紧闭的院门。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它那只抬起的、沾着暗红血渍的稻草右手,此刻正直直地指向二虎子家的门缝!仿佛在无声地索要着什么!
二虎子娘惊恐的哭嚎声从门内传来:“滚开!滚开啊!别缠着我儿子!”
村民们远远围着,手里拿着锄头铁锹,却没人敢上前一步,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
李新新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个散发着无尽怨毒的红衣稻草人,又感受着自己体内那冰火交织、令人作呕的血脉,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宿命感将她淹没。
她明白了。她躲不开。这诅咒,这怨恨,早已通过血脉,如同跗骨之蛆,缠上了她。
她看着稻草人那只渗血的枯爪,看着它怀里抱着的白骨,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或许,只有她,这个身负双重诅咒血脉的人,才能真正面对它,才能真正了结这段恐怖恩怨。
金河村的空气凝固如冰。村民们在二虎子家院外紧缩着身体,目光惊骇地锁着那个堵在门口的红衣稻草人。它抬起那只渗着暗红、仿佛永远干涸不了的“血”渍的枯草手臂,锐利的指尖不偏不倚,刺穿黑暗般指向紧闭的院门。门内,二虎子娘哭天抢地的哀嚎,如同濒死动物的悲鸣,更添绝望。
李新新拨开僵立的人群,一步步走向那抹绝望的血红。心脏擂鼓,但体内那份奇异的、冰冷的共振感却愈发清晰。那不是恐惧,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哀鸣,一种被遗落、被封存的巨大悲伤在呼唤同频的震颤。她停在稻草人面前,仅三步之遥。
夜风呜咽,拂过空旷死寂的晒谷场,吹动着稻草人褴褛的红袄下摆,也吹动李新新额前散落的发丝。
“我知道,”李新新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在万籁俱寂中异常清晰地扩散开来,“我知道那痛有多深,那冷有多刺骨。你不恨他们,你恨的是那场没有尽头的囚禁。”
她抬起手,并非攻击,而是缓缓指向稻草人怀中的方向——那里并非白骨,而是一缕缠绕得非常仔细、明显属于女人的、长而坚韧的乌黑发丝,被特殊的草绳紧紧扎束着,藏在稻草人的“心口”位置,只露出一小截发梢,在月光下闪动着生命般的光泽。
“那才是你,林秀芝,”李新新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透过破败的草躯看到了核心,“你的怨,你的魂,全系在这缕头发上,它像锚一样把你死死拴在这堆枯草里,拴在这活地狱里!二十年了,日日夜夜被这冰冷的、无穷无尽的怨念啃噬焚烧,不得解脱!”
稻草人猛地一震!那股弥漫整个谷场的、尖锐狂躁的怨气漩涡,出现了明显的滞涩。指向院门的枯爪微微颤抖着,幅度虽小,却清晰可见。村民们几乎屏住了呼吸。
李新新感受到那缕头发传递来的痛苦震颤,她的声音愈发悲悯:“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新的头,不是鲜血和死亡。你只想离开!只想斩断这怨气的枷锁!只想让这缕属于你、囚禁你整整二十年的头发,带着你干干净净地走!”
她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抬起右手,不再犹豫,直接伸向稻草人那只抬起的、渗着暗红、如同诅咒凝结的手臂。不是攻击,而是带着一种托付和解脱的仪式感。
“帮你……”李新新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只有血脉相连的污点,才能消融这怨气的链条!”
话音未落,她左手极其迅捷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她一直随身携带以备不测的折叠小刀,刀锋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寒光。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李新新毫不犹豫,快如闪电地用刀锋在自己左手掌心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温热鲜红。
紧接着,她丢掉小刀,没有丝毫停顿,用这只流血的手掌,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心,死死地、紧紧地握住了稻草人那只冰冷、干硬、渗着不详暗红的枯草手腕!
“呃——!”一股难以想象的、刺穿骨髓的冰冷与剧痛瞬间从手掌伤口处爆炸般席卷全身!那不是物理的冰冷,而是冻结灵魂的寒意!更可怕的是,阿秀被封禁二十年所受的无边痛苦——冰冷井底的无望恐惧、被背叛的撕心裂肺、意识沉沦黑暗的窒息、怨气日日焚烧的无休止折磨——如同开闸的洪水,顺着血液的连接,狂暴地灌入李新新的意识!
“嘶——!”李新新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鸣,身体剧烈地痉挛,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感觉心脏都被冻裂了!紧握枯爪的伤口血流得更快,但她死死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几乎咬碎,就是不松手!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摇摇欲坠!
“阿秀——!”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呐喊,“抓住我的血!我的身体流着那个禽兽的血!这就是你的通道——污秽的通道也是净化的通道!踩过去!走——!”
几乎就在她内心呐喊的同时!
被李新新滚烫鲜血覆盖的枯草手腕,那浸透了怨气的暗红色“血渍”,与她温热的、带着同源的血,发生了剧烈的消融!
“滋——!”一股更猛烈的白烟从紧握处升起!
稻草人那干枯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到不正常的高频颤抖!不再是挣扎,更像是某种“链条”崩断前的疯狂震颤!它整个“身体”的结构在剧烈的抖动中迅速崩解!
捆绑的草绳寸寸断裂! 褴褛的红布小袄瞬间化为漫天血色布屑! 那顶花布三角巾碎裂飘散! 而紧紧缠绕在它“心口”位置、作为怨灵核心的那缕坚韧如铁、乌黑发亮的长发——那根束缚了阿秀二十年的锚——在剧烈的颤抖和血与怨的猛烈消融中,无声无息地化为一缕极其细微、带着幽暗光泽的黑尘!
失去了核心的束缚和驱动,构成稻草人身体的无数普通枯草,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灵异”的支撑,不再需要任何外力,便在剧烈的晃动中哗啦啦地如雪崩般自行散落、化灰!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响,没有恶臭。只有如同潮水退去般的沙沙声,是无数干草化为飞灰落地的声音。
瞬息之间!
原本狰狞矗立的红衣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原地只留下一个孤零零歪斜的木头十字骨架,像一截早已腐朽却勉强支撑的老树根,“嘎吱”一声沉闷地倒在了冰冷的谷场土地上,再无一丝邪气。几片残余的、最边缘的破红布片,无精打采地覆盖其上。
惨白的月光无声洒落。笼罩在晒谷场上空那窒息了二十年的阴冷怨气,如同阳光下的晨雾,消散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只剩下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朽草和陈旧布料的气息。
死寂!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的是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和压抑的惊呼!
二虎子娘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冲过去抱起儿子。二虎子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月光下,那块原本光滑如镜、透着诡异灰败的秃斑边缘,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竟已悄然萌发出一层细密、柔软的新生黑发!如同春雨后初生的嫩芽!
村民们看看地上那堆真正的“柴禾”,再看看虎子头上的奇迹,最后看向那个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鬼、满手鲜血、正虚弱地倒向地面的年轻女老师……
几天后,晒谷场彻底恢复了平静。村里请了神婆简单做了场法事,将阿秀的衣冠和那个倒下的木头架子一起,深埋在远离村庄的山坡向阳处。没人在意那缕化为黑尘的核心头发,它早已随风消散,归于天地。
二虎子头上的毛发长势喜人,完全恢复了正常。
李新新的手伤得不轻,失血加上那场超越常理的精神冲击,让她在床上躺了好些天。村长送来鸡蛋表示感激,老郑也托儿子带来些草药。
她休养的时候,村里一个和原支书的遗孀聊天的机会,得知了一个模糊但重要的信息:阿秀出事大约是在二十二年前,当时闹得很大,但嫌疑人李老歪很快“意外”摔死在自家水塘里,案子不了了之。村民也提到他家后人确实好几个天生嘴角有点歪斜。
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李新新独自一人来到山坡上阿秀的新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她用自己省下的一点生活费,在镇上唯一的老店铺里买了块品质不错的、带着浓郁桂花香味的香皂。
她蹲下身,小心地将那块散发着恬静清香的桂花皂,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小小的坟堆之上。
山风轻柔,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
“秀芝姐,”她对着坟茔,声音平静而疲惫,又带着一丝释然和解脱,如同告别一位刚刚安息的故人,“都过去了……愿你来世,有一头配得上这桂子清香的、真正只为自己而梳的乌发……”
清风拂过她耳畔垂下的几缕发丝,也拂过那块静静躺在坟包上的香皂。阳光温暖,空气里似乎真的飘散开一股安宁的、甜蜜的桂花气息,萦绕不去。
尘埃落定,冤屈得伸,怨魂安息。李新新转身,步履缓慢但坚定地走下山坡,留下身后阳光下那座小小的、安宁的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