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张魁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屏幕上 "王大爷" 三个字在晨曦中泛着白光,听筒里传来村长带着痰音的咳嗽,像破风箱在浓雾里拉锯:"魁娃,麻溜来村委会!东山坡的毛竹被啃了!"
五月的晨雾裹着竹梢的露珠,把竹溪村泡成了水墨画。张魁蹬上沾满去年冬笋泥渍的胶鞋冲出门,看见王大爷披着褪色的军大衣站在村委会门口,手里那半截烟卷被揉得只剩烟丝,烟灰簌簌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老人用拐杖指着远处黛青色的竹山,眉头拧成了核桃,沟壑里全是昨夜未眠的疲惫:"后半夜守夜的狗没叫,今早巡山的猎户发现 —— 东山坡那片三十年的毛竹林,被砍了二十多棵!"
村委会的旧木桌摊着手绘山林图,红笔圈出的东山坡像块化脓的伤口,墨迹在受潮的宣纸上晕染开,像凝固的血。李薇抱着笔记本电脑匆匆进门,辫子上还沾着晨露,屏幕上跳动着昨晚的监控录像:两个蒙脸黑影猫着腰在竹林穿梭,电锯蓝光劈开夜色,惊飞了栖息在竹梢的竹鸡,其中一人腰间晃着个皮质工具包,拉链上挂着枚银色钥匙圈。"像素太低," 她放大画面,指尖在触摸屏上划出涟漪,"但看那人走路外八字,像是邻村采石场的工人。"
"我不管他是采石场还是矿场的!" 王大爷猛地拍桌,桌上的搪瓷缸跳了起来,褐色的茶水溅在地图上,"魁娃,你是咱村第一个玩 ' 智能炭化炉 ' 的能人,这巡山护林的差事就交给你!" 他从红布包里抖出枚铜哨子和红袖章,哨子绳结处缠着几根白头发,"带上这个,再配个对讲机,从今儿起,每天早中晚三趟,把三千亩竹山给我盯死咯!要是再出事儿,我这老脸就挂在村口的楠竹上!"
铜哨子还带着王大爷的体温,张魁捏在掌心有点发烫,金属表面刻着模糊的 "为人民服务" 字样。他想起七年前离开村子去县城职高学机电时,王大爷也是这样把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塞给他,说 "学点真本事"。如今看着产业园里锃亮的炭化炉,又看看地图上触目惊心的红圈,突然觉得这红袖章有千斤重。"大爷放心," 他把哨子挂在脖子上,哨绳擦过喉结发出细微的声响,"别说偷竹子,就是山雀子叼走片竹叶,我也给追回来!"
李薇递过个军绿色保温杯,杯身上印着 "竹溪炭语" 的 logo:"野菊米茶,下火。我加了点蜂蜜,你嗓子哑了。" 又塞来个巴掌大的 GPS 定位仪,外壳贴着卡通贴纸,"县林业局新配的,山里没信号就按这个红色按钮,信号能穿透云层,能定位到十米内。" 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发梢镀上金边,这个总爱蹲在炭化炉前记数据的姑娘,眼下黑眼圈深得像熊猫,眼角还沾着昨晚熬夜做的巡山计划表碎片。
出了村委会,张魁踩着露水往竹山走。山路上全是新砍的竹茬,截面还渗着乳白的汁液,像被划破的皮肤在流血。他蹲下身摸了摸竹茬切口,锯齿状的痕迹深浅不一,说明用的是劣质电锯 —— 真正的老手砍竹,切口平整得能倒映出竹梢的云影。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在空荡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惊起的竹鸡扑棱着翅膀,带落的露珠砸在张魁的后颈,凉得他打了个激灵。
走到山坳处,他看见棵被拦腰砍断的幼竹,断口处缠着根彩色皮筋,像是哪个孩子随手丢下的。张魁捡起皮筋揣进兜,突然想起小时候和李薇在竹林里玩 "藏猫猫",她总爱把皮筋系在竹子上做标记。如今皮筋褪色了,竹子长大了,可这山却开始受伤。他把红袖章又紧了紧,金属哨子在胸口晃荡,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在敲打警钟。
清晨的竹林是片绿色的海,阳光透过叶隙在腐殖质上投下铜钱似的光斑。露水从竹梢滚落,砸在张魁的安全帽上,惊起一串水珠,顺着帽檐流进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喷嚏。新笋拱开腐叶,带着泥土味往上蹿,笋壳上的绒毛沾着露水,像撒了层碎钻;老竹节间的苔藓吸饱了水汽,踩上去像踩在海绵上,能听见细微的 "咯吱" 声。他沿着山脊线走,胶鞋底与腐殖质摩擦,发出 "沙沙" 的声响,惊飞了几只藏在叶下的竹鼠,它们拖着蓬松的尾巴钻进石缝,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对讲机 "滋啦" 响了两声,李薇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传来:"魁哥,东山坡红外相机有信号了,快看看!" 张魁掏出手机点开 APP,屏幕上跳出几张照片:松鼠抱着松果蹦上竹枝,爪子在树皮上留下白印;刺猬滚成毛球钻落叶,尖鼻子在腐殖质里拱来拱去;还有张模糊人影 —— 那人背着竹篓,手里攥着把柴刀,篓沿露出截新鲜竹材,竹节处还挂着片带锯齿的叶子。
"找到了!" 张魁放大那人裤脚的泥渍,泥点呈不规则的扇形,边缘带着暗红:"看这泥色,是西坡烂泥塘的特有红黏土,偷竹人准是本村的!" 他顺着脚印追,发现足迹在片斑竹林前消失了。地上散落着新鲜竹屑,还有半截啃剩的玉米棒,棒子芯上留着歪歪扭扭的牙印,齿距很宽,像是长期缺牙的人咬的。旁边的蕨类植物被踩倒一片,茎秆断裂处流出透明的汁液,在阳光下闪着光。
正琢磨着,前方竹林传来 "咔嚓" 砍竹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张魁猫腰靠近,透过竹缝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 邻村的光棍李老五正挥着柴刀砍毛竹,刀刃卡在竹节间,憋得他满脸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滴在竹秆上,瞬间被蒸发。"住手!" 张魁猛地跳出,红袖章在绿浪中像团火焰,惊飞了停在竹梢的画眉。
李老五吓得一哆嗦,柴刀 "当啷" 落地,砸在块凸起的岩石上,迸出几粒火星。"魁、魁娃兄弟," 他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我就砍棵竹子编筐...... 家里的筐子漏了,得装猪食。" 他身后的竹篓塞满了竹材,少说有二十斤,编筐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竹材底部还沾着湿润的泥土,显然是刚砍不久。
张魁捡起柴刀,指尖蹭过刀刃上的竹汁,黏糊糊的:"编筐要砍七棵?还都是三年生的好竹?" 他指着竹篓里的竹材,每根都有手腕粗,"跟我去村委会,让王大爷评评理。"
李老五突然 "扑通" 跪地,膝盖压碎了几株嫩笋,笋液溅在他破旧的裤管上:"别别别!魁娃兄弟,我婆娘尿毒症等着换肾,医院催了三次款了,我没钱才......" 他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病历单,纸角都磨破了,上面的日期显示是上个月,诊断栏里 "慢性肾衰竭" 几个字刺得张魁眼睛疼。他想起上个月李老五来合作社卖竹炭时,手背上还留着针孔,袖口磨得发亮,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
"偷砍竹子犯法," 张魁叹了口气,踢开脚边的竹枝,枝桠上的叶片簌簌落下,"这些竹子拉去合作社,我按市场价的一点五倍收,算预支你下个月的工钱。但下不为例,再让我抓住,就送派出所。"
李老五千恩万谢地走了,竹篓在他背上晃悠,压得他腰更弯了,像只受伤的鸟。张魁望着他消失在竹林深处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山不只是资源,更是活人堆,每棵竹子下面都可能压着一家人的生计。他摸出对讲机,声音有些沙哑:"薇,通知各户,家里有重病、孩子上学的,明天来合作社登记,我们按困难程度批砍竹指标,别让外村人钻了空子。"
走到南坡时,太阳爬上了竹梢。张魁靠在棵老毛竹下喝水,突然听见草窠里有响动。拨开蕨类植物,只见个铁夹子夹着只黄鼠狼,毛色金澄澄的,爪子被夹得渗血,却不叫不闹,只是用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他解下夹子,黄鼠狼却不跑,反而叼着他的裤腿往竹林深处拽,爪子轻轻勾着布料,生怕抓疼他。
"嘿,这畜生还会带路?" 张魁跟着走了几十米,看见棵被拦腰砍断的母竹,断口处插着半截红布条 —— 这是偷竹贼做的标记,布条上印着 "采石场" 的字样。黄鼠狼松开嘴,冲他 "吱吱" 叫了两声,钻进石缝里,留下个毛茸茸的尾巴尖。张魁摸出手机拍照,突然觉得这山处处有灵,连畜生都在帮他护林,那些摇曳的竹梢,说不定都是眼睛。
午后的日头毒辣,竹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空气里弥漫着竹叶被烤焦的微苦气息。张魁坐在背阴处啃干粮,突然闻到股浓烈的焦糊味,混杂着竹油燃烧的特殊香气。他猛地站起来,看见西山坡升起股黑烟,在蓝天上拧成麻花,烟柱顶部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像撒落的灰烬。"不好!失火了!" 他抓起对讲机狂奔,胸口的铜哨子磕得肋骨生疼,跑掉了一粒衬衫扣。
跑近火场,只见片楠竹林燃得正旺,火苗顺着竹秆往上蹿,像无数条火蛇在绿色的海洋里翻滚。竹叶燃烧时发出 "噼啪" 的声响,伴随着 "嘶嘶" 的竹油沸腾声,热浪隔着几十米都能灼伤人的皮肤。竹林深处,个黑影正手忙脚乱地踩火,是村里的老光棍陈老头,他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头发被烟燎得卷曲,正用竹扫帚扑打身边的火焰。
"陈大爷,快出来!火借风势,要烧过来了!" 张魁大喊,浓烟呛得他直咳嗽,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的蜂箱!" 陈老头指着火场中央,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里面有三百只蜜蜂!开春才买的种蜂,还没采过蜜呢!" 原来他在林子里养蜂,为了给蜂箱驱虫,便在附近烧了堆艾草,没想到午后山风突变,卷起火星引燃了干燥的竹叶,此刻火势已呈燎原之势,火苗窜到一人多高,烤得附近的竹子 "噼啪" 作响,随时可能爆炸。
张魁抄起地上的湿麻袋就冲进去,热浪像巴掌般扇在脸上,瞬间烤干了他脸上的汗水。他用麻袋裹住蜂箱,箱子还带着余温,能听见里面蜜蜂嗡嗡的振翅声。抱起蜂箱往外跑时,脚下的落叶 "咯吱" 作响,火星溅在他裤腿上,烫出几个小洞。刚跑出两步,身后 "砰" 一声巨响,棵竹子爆炸了,竹片像弹片般飞溅,擦着他的安全帽飞过,在帽檐上留下道白印。
"魁哥!" 李薇带着村民们赶来,手里提着灭火器和砍刀,头发上绑着块湿毛巾,"快!砍隔离带!" 她身后跟着十几个青壮年,有的扛着水管,有的拿着铁锹,脸上都带着焦急。
"先救人!" 张魁把蜂箱递给最近的村民,抓起砍刀就往火场另一侧跑。竹叶燃烧的青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呛得喉咙生疼,他只能凭着记忆辨认方向。砍到第三棵竹子时,砍刀卡在了竹节里,他弯腰去拔,突然看见火堆里有个黑色的东西在动 —— 是只被浓烟熏晕的竹鸡,翅膀还在微弱地扑腾,爪子抓着块烧红的木炭。
他赶紧用麻袋裹住竹鸡,刚转身,就听见李薇尖叫:"魁哥,你背后着火了!"
他猛地扑倒在地打滚,李薇冲上来用灭火器喷他后背,白色粉末落了他一头,钻进衣领里,和汗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没事吧?" 她蹲下身检查,手指触到他胳膊上的燎泡,声音都在抖,"烫这么大一片,得赶紧上药!"
张魁摇摇头,把怀里的竹鸡递给她:"先救它,这是国家保护动物。" 竹鸡在李薇怀里轻轻抽搐,眼睛半睁半闭,嘴角沾着烟灰。
灭完火已是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火场上升腾着最后几缕青烟。陈老头蹲在烧焦的蜂箱前抹眼泪,蜂箱的木板被烤得炭化,裂缝里渗出黑色的蜜蜡:"魁娃,要不是你...... 我这把老骨头,就没脸见人了。" 张魁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想起去年冬天这老头还在村口骂他 "烧炭败家子",说他把好好的竹子烧成黑炭,是断了子孙路。
他拍了拍老头的肩膀,掌心触到老人佝偻的脊梁:"大爷,以后生火得在空地上,周围砍出五米的隔离带,这林子是咱的饭碗,也是子孙的饭碗。"
李薇递来瓶碘伏和棉签:"县林业局的专家说明天一早就到,万幸没烧到核心母竹林。" 她蹲在张魁身边,轻轻给他胳膊上药,棉签擦过燎泡时,他疼得吸了口凉气。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焦黑的竹桩上,像幅剪影画。张魁望着远处亮灯的竹炭产业园,那些温暖的灯光透过竹林缝隙,像星星一样闪烁,突然觉得这山火像场考试,考的不只是救火技巧,更是人心的温度。
夜里巡山时,张魁发现火场边缘有堆新土。他用手电筒一照,只见土堆前插着根竹片,上面用炭写着 "对不起" 三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孩子写的。他蹲下身扒开土,里面埋着半袋蜂糖和只完好的蜂箱,蜂箱上还贴着张纸条:"给陈大爷赔蜂,别告诉别人。" 月光透过残竹照下来,在土堆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像谁落下的眼泪,也像新生的希望。
入夏后的竹林像片绿色的迷宫,枝叶交错遮天蔽日,正午的阳光都很难穿透。张魁戴着头灯巡夜,光柱在竹叶间晃荡,惊起无数飞蛾,翅膀扑棱着撞在灯罩上,发出 "噗噗" 的声响。"魁哥,东边红外相机又拍到人了," 李薇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一丝紧张,"这次是三个人,背着麻袋砍母竹!母竹啊!"
他打开 APP,看见照片里三个黑影正在锯一棵碗口粗的母竹,竹根处还带着土球,其中一人手里拿着把折叠式工兵铲,铲头闪着冷光。"是偷母竹的!" 张魁心头一紧,母竹是竹林的根基,每棵母竹每年能发十多棵新笋,砍一棵等于毁了一片竹林的未来。他放大照片,看见其中一人腰间挂着个水壶,壶身印着 "某某采石场" 的字样。
他悄悄靠近,借着月光听见偷竹人在嘀咕:"快点,城里苗圃收这玩意儿,一棵能换两包烟呢!听说南边景区搞绿化,就缺这种带土球的母竹。" 另一个人咳嗽了两声:"轻点锯,别让护林员听见,上次李老五就栽了。"
张魁按下对讲机的紧急按钮,通知村口的联防队,然后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力扔向远处的竹林,"哗啦" 一声惊飞了宿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偷竹人吓了一跳:"什么人?" 张魁故意大声咳嗽,同时吹响了铜哨子,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在山谷里回荡。
"护林员!快跑!" 黑影们慌了神,扔下麻袋就跑,消失在竹林深处,留下踩断的竹枝和急促的脚步声。张魁走近一看,麻袋里装着五棵带土球的母竹,竹鞭上还沾着新鲜的须根,土球用草绳缠着,显然是老手挖的。他把母竹移到合作社的苗圃里,浇上水时发现每棵母竹的竹节处都绑着红绳 —— 这是外村偷竹团伙的标记,红绳上还沾着机油味,应该是采石场工人留下的。
"得想个办法抓现行," 李薇赶来时,手里拿着架小型无人机,机身印着 "林业巡查" 的字样,"我跟县林业局申请了红外追踪器,比米粒还小,能绑在母竹上。"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追踪器塞进竹节缝隙,用防水胶带固定好,"这玩意儿能实时发信号,看他们往哪儿运,就算埋在土里也能定位。"
三天后的半夜,追踪器突然报警。张魁带着联防队员赶到苗圃,只见昨天刚绑追踪器的母竹又被挖走了,地上留下个新鲜的土坑,坑边有摩托车轮胎的痕迹。他打开手机 APP,看见信号正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往邻村的方向移动。"追!" 一行人打着手电筒冲进竹林,露水打湿了裤腿,冷得人直打哆嗦,手电筒的光柱在竹林里晃动,像无数条蛇在游走。
追到邻村边界的山坳时,信号停在了片板栗林里。张魁打手势让大家蹲下,只见林子里支着顶破旧的帐篷,帐篷外堆着十几个麻袋,正是被偷的母竹,麻袋上还沾着竹溪村特有的红黏土。帐篷里传出说话声:"这批母竹品相不错,明天拉到城里能卖高价,够咱哥几个喝几顿了......"" 小声点,别让那护林员听见,听说他跟狼似的......"
张魁猛地掀开门帘,手电筒光直射过去 —— 帐篷里坐着的竟是邻村的村主任!那人正数着钞票,看见张魁和他胳膊上的红袖章,脸 "唰" 地白了,钞票撒了一地:"魁、魁娃兄弟,这是个误会,我...... 我就是帮忙看着......"
"误会?" 张魁指着麻袋里的母竹,竹根处的追踪器还在闪烁,"偷我们村的母竹,还说是误会?" 联防队员们七手八脚地控制住另外两个偷竹人,其中一个正是上次被抓的李老五,他缩在角落,不敢看张魁的眼睛。"他说砍母竹来钱快,还能抵之前欠合作社的竹炭钱......" 李老五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最终,邻村村主任写了保证书,赔偿了损失,还把偷竹的母竹全部送回。张魁看着重新栽回苗圃的竹子,每棵都挂着写有 "护林" 字样的小木牌,突然觉得护林不只是防贼,更是在守护一种规矩,一种山与人相处的秩序。他对李薇说:"明天开村民大会,把这事儿说说,再给苗圃围上带刺的铁丝网,装几个太阳能监控。"
月光下,竹林沙沙作响,像是在议论今晚的抓捕。张魁戴着头灯往回走,看见苗圃里的母竹被月光镀上银边,竹梢轻轻摇曳,像是在点头致谢。他摸了摸胸口的铜哨子,哨身被体温焐得温热,突然明白王大爷说的 "看住山",不只是看住竹子,更是看住这山里的秩序和人心,让每棵竹子都能安心生长,每滴露水都能安静落下。
七月的竹林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竹蝗。起初只是几片竹叶出现细密的虫洞,像被针扎过;几天后,整座山都响起 "沙沙" 的啃食声,像无数把小锯子在同时割竹子。张魁站在山岗上,看见竹林像被泼了墨水,一天天由绿变黄,黄色中还夹杂着被虫蛀的白色,触目惊心。
"快用农药!" 陈老头背着喷雾器就要上山,被张魁拦住了,他夺过喷雾器,晃了晃里面的液体:"竹蝗抗药性强,普通农药没用,还会污染土壤和水源,我们的竹炭还要出口呢!" 李薇抱着笔记本电脑跑来,头发用根竹筷别着,屏幕上是她刚查到的资料:"台湾地区用 ' 绿僵菌 ' 生物防治,这是一种真菌,能寄生在竹蝗体内,安全环保,我们可以试试!"
可绿僵菌菌种要从省城的农科院调运,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到。张魁看着越来越黄的竹林,竹子被啃得只剩叶脉,像无数根黄色的骨头立在山里,咬牙做了决定:"先人工捕蝗!薇,你联系农科院要菌种,我带村民抓虫子!" 他敲响村委会的钟,钟声在山谷里回荡,全村老少扛着竹匾、拿着扫帚上山,竹林里顿时人声鼎沸,竹竿敲打声、孩子们的叫喊声、大人的指挥声混在一起,像场热闹的庙会。
捕蝗第三天,李薇带着菌种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白大褂的教授,其中一位头发全白了,却健步如飞。"这是农大的王教授,研究竹蝗三十年了," 她抹着汗介绍,"他们带来了无人机喷菌设备,还有新型的生物防治方案。" 只见无人机嗡嗡升起,在竹林上空喷洒着白色的孢子粉,像下了场细密的雪,孢子粉落在竹叶上,形成层薄薄的白霜。
王教授蹲在地上,用放大镜观察竹蝗:"看,这只已经感染了,身体开始发黑。" 张魁凑过去,看见竹蝗的关节处果然有白色菌丝冒出,像长了层霉。"绿僵菌靠接触感染," 教授解释道,"三天后开始爆发,五天内竹蝗死亡率能达到 90%。"
一周后,竹蝗开始大批死亡,竹林里到处是发黑的虫尸,被蚂蚁拖进洞穴。张魁捡起只发黑的蝗虫,看见它身上长满了白色菌丝,像穿了件白毛衣。"成了!" 他冲进实验室,李薇正在显微镜前观察,屏幕上的绿僵菌像无数小爪子,紧紧抓住蝗虫的表皮,菌丝正在分泌消化液。"不仅灭了蝗," 王教授笑着说,"绿僵菌的代谢产物还能改良土壤,你们这是生态治虫,一举两得!"
蝗灾过后,张魁和李薇商量着建个智能监测站。他们在竹林里安装了土壤传感器、虫情测报灯和 4K 摄像头,数据通过太阳能基站实时传到村委会的大屏幕上。"看,这是土壤 PH 值,6.5,偏酸性,适合竹子生长;这是空气湿度,80%,正常;这是虫情测报灯,昨晚诱捕了 3 只飞蛾,没有竹蝗。" 李薇指着屏幕,像介绍自己的孩子,"以后哪片竹林有虫灾、缺水、土壤板结,系统会自动报警,还能精准定位到具体区域。"
王大爷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忍不住用拐杖敲了敲屏幕:"魁娃,你们这是给山装了 ' 眼睛 ' 和' 脑子 ' 啊!比我当年拿个望远镜看山强多了!" 张魁笑了笑,想起第一次巡山时靠脚底板和眼睛,走得脚底起泡,还差点迷路,现在有了科技帮忙,护林变得更精准,也更轻松了。
秋天来临时,竹林恢复了生机,新长出的竹叶油绿发亮,比往年更密。张魁带着村民在监测站旁种了片 "护林纪念林",每棵树上都挂着村民的名字,陈老头的名字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挂着他送的蜂箱模型。李薇在林间装了太阳能路灯,晚上亮起来时,像串珍珠撒在竹林里,灯光透过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巡山的路上,张魁常看见小孩在监测站前看屏幕,指着上面的虫情图叽叽喳喳,说哪只虫子长得像机器人。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竹林里玩泥巴,用竹管吹泡泡,现在的孩子却能看懂生态数据,用平板电脑记录竹子生长情况,突然觉得这山的未来有了不一样的颜色,不再是靠经验和力气,而是靠知识和科技。
冬至那天,张魁和李薇在山顶装了最后一个气象站,能监测风速、风向、降雨量和紫外线强度。下山时路过苗圃,看见去年救回的母竹已经长出新笋,笋尖上还挂着冰晶,在阳光下闪着光。张魁摘下红袖章,发现布料已经磨得发白,边缘起了毛球,但 "护林员" 三个字依然鲜红,像用鲜血染成的。
除夕夜,竹溪村的鞭炮声震碎了山谷的寂静,硝烟味混着饭菜香在空气中弥漫。张魁站在竹炭产业园的观景台上,看着山下家家户户的灯火,像撒在绿绸缎上的星星,偶尔有流星般的烟花划过夜空。李薇端来碗热汤圆,白气氤氲了她的眼镜片:"王大爷说明年要给咱申请 ' 省级护林模范 ' 呢,刚才还念叨你救蜂箱的事儿。"
远处的竹山在夜色中沉默,覆盖着薄薄的初雪,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像首古老的歌谣,夹杂着雪粒打在竹叶上的 "簌簌" 声。张魁摸出怀里的铜哨子,放在唇边却没有吹,哨绳上的红布条已经褪色,露出里面的麻绳。这一年,他用这哨子吓跑过偷竹贼,召集过救火队,也在迷路时给李薇报过信,哨子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刻字也模糊了。
"你听," 李薇突然说,摘下眼镜擦了擦,"竹林在说话。"
张魁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雪声,还能听见竹子拔节的细微声响,像无数小生命在黑暗中生长,雪粒从竹梢滑落的 "滴答" 声,像时间在流逝。他想起春天捕蝗时孩子的笑脸,夏天灭火时陈老头的眼泪,秋天种纪念林时村民的歌声,冬天装气象站时李薇冻红的鼻尖,还有那些被救回的母竹、被治愈的竹鸡、被吓跑的偷竹人,都像电影画面在脑海里闪过。
"其实护林跟烧竹炭一样," 张魁轻声说,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都得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竹炭要经高温淬炼,护林要经四季考验,最后才能成器。"
李薇点点头,把汤圆递给他,碗沿沾着几粒芝麻:"明年我们要在竹林里建科普馆,让城里孩子也来听听竹子的声音,摸摸护林员的红袖章。" 她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像落进了星星,镜片上还沾着水汽。
山风再次吹来,带着竹炭的清香和雪的冰凉。张魁咬开汤圆,黑芝麻馅流进嘴里,甜得暖心,还有股淡淡的竹香,是李薇特意用竹炭粉和的面。他望着漫山遍野的竹子,它们在雪夜里沉默着,却积蓄着春天的力量,那些被守护的母竹,正在雪下悄悄萌发新的竹鞭。
远处的竹梢上,一颗流星划过天幕,拖着长长的尾巴。张魁握紧李薇的手,另一只手依然攥着那枚铜哨子,哨身贴着胸口,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他知道,只要这哨子还在,这山就有守护者,而那些关于护林的故事,就像竹林里的竹节,会一节一节地生长,最终长成参天的希望,不仅守护着这片山,更守护着山脚下的村庄,和村庄里那些在竹荫下长大的孩子们的未来。
雪越下越大,落在张魁和李薇的肩上,像撒了层碎钻。他们没有回去,就那样站在雪夜里,听着竹林的低语,看着山下的灯火,仿佛看见无数竹炭灯在竹林里亮起,温暖而明亮,照亮了每一条巡山的路,也照亮了乡村振兴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