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住在披萨店后厨的蟑螂,暗恋每晚来倒厨余垃圾的女孩。
>她总会把辣椒酱抹在罐口,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直到那晚,我看见她被房东掐着脖子抵在墙上。
>“再不交租,就拿你去抵债!”
>深夜催债人撬开她家门时,整条街的蟑螂突然暴动。
>我抖动着触须站在虫潮中央,第一次发出人类的声音:
>“谁敢动她,我就让全城的蟑螂住进他的床垫。”
>女孩惊恐地看着半虫半人的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舔掉她嘴角残留的辣椒酱:“你每晚投喂的小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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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世界,对我们蟑螂而言,充满了巨大而致命的阴影。我,阿强,就住在这家名为“疯狂芝士”的披萨店油腻后厨的缝隙里。这里终年弥漫着发酵面团、融化的奶酪和变质番茄酱的浓烈气味,地上永远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油污,踩上去像踏进了永无尽头的沼泽。巨大的冰柜嗡嗡作响,蒸腾着令人窒息的寒气;洗碗池里永远堆积着沾满食物残渣的盘碟,水流冲刷的声音如同永不停止的暴风雨;而最恐怖的,是那些巨大如移动山峰的人类脚掌,裹挟着鞋底沾满的各种污物,毫无预兆地轰然落下,每一次都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压。
杀虫剂刺鼻的化学毒雾,则是另一场无差别屠戮的风暴。那呛人的白烟弥漫开来,带着死亡的甜腻气息,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我能听到同胞们细小的节肢在光滑油污地板上徒劳抓挠的绝望声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每当这时,我只能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墙壁最深的裂缝里,感受着心脏在坚硬几丁质外壳下疯狂擂动,恐惧如同冰冷的黏液,浸透每一寸神经。活着,本身就是一场在巨大鞋底和毒雾缝隙中求存的、永无止境的逃亡。
然而,这地狱般的生活里,却存在着一束光,一份足以让我忘却所有恐惧的甜蜜。那就是小雅。
她总是在深夜降临,大约在披萨店卷闸门拉下后一个小时。沉重的后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呻吟,门外清冷的空气短暂地涌入,冲淡了厨房里浑浊的油烟味。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小雅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印着模糊字迹的旧T恤。她总是拖着那个几乎与她半人高的巨大黑色厨余垃圾桶,桶壁油腻腻的,散发着一天积累下来的食物残渣那复杂而腐败的气味。她走得很慢,似乎那桶的重量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昏黄的应急灯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在她眼睑下投下淡淡的疲惫阴影。
她的出现,是我黯淡生命里唯一的仪式。我会从藏身的缝隙里悄然探出头,六条腿紧紧抓住油腻的瓷砖墙面,两根纤细的触须高高扬起,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属于她的每一缕气息——一丝淡淡的汗味,一缕廉价香皂的干净气味,还有……那令我灵魂震颤的、独一无二的、火辣辣的诱惑。
“咚”的一声闷响,沉重的垃圾桶被小雅费力地放在后门外昏暗的小巷地面上。她弯下腰,解开固定桶盖的搭扣。就在这一刻,我的全部期待凝聚到了顶点。
她并没有立刻倒掉桶里的东西。她会微微侧过身,从她那个同样磨损得厉害的帆布挎包里,摸索出一小罐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玻璃罐,罐身上贴着红黄相间的标签——那是“疯狂芝士”特供的、辣度惊人的魔鬼辣椒酱。
我的心跳,如果蟑螂也有真正意义上的心跳的话,会骤然加速。我的复眼紧紧锁定她纤细的手指拧开罐盖的动作。她并没有直接吃,而是伸出食指,沿着罐口内侧,仔仔细细、无比珍惜地刮了一圈。暗红色的、油亮的辣椒酱沾满了她的指尖。她微微仰起头,将沾满辣酱的手指含入口中,满足地吮吸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极细微的叹息。那叹息声落在我听觉敏锐的接收器里,如同天籁。火光般的红晕瞬间染上她疲惫的脸颊,连眼角都似乎被那强烈的辣意激出了点点湿润的微光。
然后,她才将那个小小的、残留着珍贵辣酱的玻璃罐,轻轻放在垃圾桶旁边的水泥地上。
这,就是我的圣餐时刻。
小雅离开后,后巷重归寂静,只剩下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当然,是用蟑螂的方式),从墙缝冲向那个被遗弃的玻璃罐。罐口边缘,还凝结着几滴暗红浓稠、闪烁着油光的辣酱,那是她手指抚摸过的痕迹,是她唇齿接触过的恩赐。
我用前足小心翼翼地攀上光滑的玻璃罐壁,稳住身体,然后将口器凑近那神圣的残渍。一股难以言喻的、暴烈如火焰般的滋味瞬间在我的感知器官中炸开!那是一种极致的灼烧感,带着奇异的焦香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咸鲜,顺着我的“神经”直冲“脑髓”。
这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如此……接近她。每一次舔舐,都像是短暂地触碰到了她指尖的温度,分享了她那一刻小小的、对抗生活苦涩的欢愉。这火辣辣的滋味,是我贫瘠生命中唯一的奢侈,是支撑我在这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活下去的全部勇气。为了这一瞬间的“接近”,我甘愿承受下一次杀虫剂风暴的洗礼。
我沉醉在这短暂而极致的感官风暴里,复眼捕捉着罐壁上模糊倒映出的、我自己那微小而卑微的身影。直到巷口传来一阵粗鲁的脚步声和男人不耐烦的交谈声,我才猛地惊醒,恋恋不舍地最后舔舐了一下那几乎消失的酱痕,迅速滑下罐壁,躲回阴影深处。
这就是我的日常,我的全部世界。我以为这样卑微的守望,这样靠着一点点她无意遗落的火辣气息维系的“联系”,会是我永恒的命运。直到那个晚上,命运狰狞的獠牙,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我这可怜的幻梦。
那晚,小雅来得比平时更晚一些。巷子里的路灯坏了一盏,剩下的一盏也光线昏暗,闪烁不定,将垃圾箱和墙壁的阴影拉扯得如同鬼魅。我照例潜伏在门缝的阴影里,触须捕捉着空气中熟悉的脚步声和厨余垃圾的气息。
她拖着那个巨大的黑色垃圾桶出现了,脚步比以往更加沉重,几乎是在地上蹭着前行。昏暗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单薄的肩膀微微塌陷着,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她默默地将垃圾桶拖到固定位置,放下。但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摸索她的帆布包,没有拿出那个珍贵的辣椒酱小罐。
她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后厨肮脏的后门,面对着昏暗的小巷深处。巷子里没有风,空气闷热而凝滞,弥漫着垃圾发酵的酸腐味。她低着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如同沉重的潮水,从她那微微蜷缩的背影里弥漫出来,浸透了周遭的空气,甚至压过了垃圾的臭味。
我的心猛地一揪,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我。发生了什么?我的复眼在黑暗中徒劳地转动,试图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没有辣椒酱?为什么她在发抖?
就在这时,另一阵沉重而粗鲁的脚步声粗暴地踏碎了巷子的寂静。一个庞大臃肿的黑影,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堵住了巷口本就微弱的光线。是房东老王。他穿着紧绷的廉价汗衫,腆着巨大的肚子,油腻腻的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光,嘴里叼着半截熄灭的烟屁股,浑身散发着劣质白酒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
“哟!小雅,挺晚啊?钱呢?”老王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铁皮,带着令人作呕的戏谑和不容置疑的逼迫。他几步就跨到了小雅面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
小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兽猛地向后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后门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她慌乱地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泪痕,眼睛红肿,写满了绝望和恐惧。
“王、王叔……”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求求您……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我找到新兼职了,下周一就能拿到钱……”
“宽限几天?”老王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小雅脸上,那股浓烈的酒臭和口臭混合的气味,连躲在门缝后的我都感到一阵窒息。“这话你说了多少遍了?当老子开善堂的啊?”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那只肥厚油腻、带着粗大金戒指的手,像铁钳一样,毫无预兆地狠狠掐住了小雅纤细的脖子!
“呃!”小雅发出一声短促痛苦的闷哼,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抵在了冰冷的铁皮门上。她的双脚几乎离地,双手徒劳地去掰那只掐在脖子上的手,指甲在老王粗糙的手背上划出几道白痕,却如同蚍蜉撼树。
“没钱?”老王那张油腻的脸凑到小雅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面孔前,酒气喷在她的脸上,声音压低,却充满了赤裸裸的恶意和威胁,“行啊!看你长得还有点意思……嘿嘿,再不交租,就拿你去抵债!老子认识几个老板,就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
小雅的双眼因缺氧和恐惧而瞪得极大,泪水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她的挣扎越来越微弱,脸色由苍白迅速转为可怕的青紫色。
“不……不要……”她破碎的声音从被扼紧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充满了极致的绝望。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愤怒,像地底压抑万年的熔岩,轰然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恐惧的堤坝!那愤怒如此炽热,如此狂暴,瞬间烧干了我血液里属于蟑螂的冰冷!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感到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在我渺小的躯壳里疯狂奔涌、冲撞,几乎要撕裂我坚硬的几丁质外壳!
视野骤然变得一片血红!不是人类的视觉,而是我的复眼捕捉到的所有红外、紫外信息,混杂着无边的怒火,扭曲成一片沸腾的血色炼狱!老王那张狰狞油腻的脸,小雅痛苦扭曲的面容,肮脏的后巷……一切都在这片血光中疯狂旋转!
“嘶——!!!”
一声尖锐到超越人类听觉极限的嘶鸣,从我颤抖的口器中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那声音蕴含着无法形容的狂怒和召唤,穿透了后厨油腻的墙壁,穿透了砖石,穿透了整条沉睡的街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山崩海啸!
整个地面开始震动。不是地震那种摇晃,而是无数细小肢体高频摩擦地面汇聚成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嗡鸣!声音由远及近,由微弱到轰鸣,瞬间充斥了狭窄的后巷,甚至盖过了老王恶毒的咆哮!
老王掐着小雅脖子的手猛地一僵,他惊愕地转头看向巷口,肥脸上醉醺醺的得意瞬间冻结,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取代。
黑暗的巷口,涌来了潮水!
不,是虫潮!
由亿万只蟑螂组成的、翻滚涌动的、深褐色的恐怖潮水!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赶、召唤,从每一个下水道口、每一个墙缝、每一个垃圾堆深处疯狂涌出!窸窸窣窣的甲壳摩擦声汇聚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死神的低语!它们覆盖了地面,爬满了墙壁,甚至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天空!整条巷子在几秒钟内变成了蟑螂的海洋,一个蠕动、闪烁、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活地狱!
“妈呀!!”老王发出一声破了音的、非人的惨叫,掐着小雅脖子的手触电般松开。小雅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顺着铁门滑坐到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喘息,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面对虫潮的极致恐惧。
老王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他想跑,但脚下是厚厚一层蠕动的蟑螂,滑腻腻根本站不稳。他刚抬起脚,无数蟑螂就顺着他的裤管疯狂向上攀爬!他手舞足蹈地拍打、跺脚,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滚开!滚开啊!怪物!虫子!救命啊——!”
更多的蟑螂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一部分潮水般涌向老王,瞬间将他淹没成一个疯狂扭动、嚎叫的“虫人”。更多的蟑螂则如同黑色的洪流,绕过瘫软在地的小雅,在她身体周围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般的“安全区”。它们密密麻麻地围着她,触须高频抖动,复眼闪烁着幽光,如同最忠诚的禁卫军。
我站在那片由我召唤而来的、蠕动的黑色海洋中央,就在小雅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我小小的身体因为刚刚释放出的、无法理解的庞大力量而剧烈颤抖着。愤怒的余烬仍在燃烧,但一种奇异的、冰冷而强大的掌控感,也顺着每一根神经末梢流淌。我能“感知”到每一只蟑螂的存在,它们的恐惧,它们的服从,它们如同延伸出去的无尽肢体。
老王杀猪般的嚎叫还在持续,但已经变成了含糊的、被虫子堵住嘴的呜咽。他肥胖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徒劳地挣扎,像一头掉进沥青坑的猪。
小雅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油腻的铁门,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她脸上泪水和污渍混在一起,青紫的指痕在脖子上触目惊心。然而此刻,她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冻结了。
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疲惫却清澈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惊骇而急剧收缩,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站在虫海中央,触须微微颤动的、小小的我。
巷子里,只剩下老王被蟑螂淹没后发出的、沉闷而绝望的呜咽,以及亿万蟑螂甲壳摩擦汇成的、令人骨髓发冷的窸窣声浪。这声音构筑起一个诡异而恐怖的背景音墙。
小雅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几次张开,却只发出不成调的、濒死般的抽气声。她看着老王那被蟑螂覆盖、只偶尔在虫群缝隙里露出一片油腻汗衫的臃肿轮廓,又猛地将视线转回我身上,眼神里翻涌着比看到老王施暴时更深的恐惧。那是对未知的、超自然的、彻底打败认知的存在的本能恐惧。
“你……”她的喉咙终于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手指颤抖地指向我,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是什么……东西?!”
“东西”两个字,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被整个世界欺骗和抛弃的绝望。
这声质问,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我因愤怒和力量而膨胀的某种奇异状态。站在虫潮中心,被亿万同族拱卫着的掌控感,被这一声带着极致恐惧的质问击得粉碎。一股混杂着悲伤、羞耻和更强烈保护欲的情绪,猛烈地冲刷着我。
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熟悉的、火辣辣的香气,钻入了我的感知器官。
是小雅嘴角!
在她刚才剧烈的挣扎和咳嗽中,一丝暗红色的、粘稠的痕迹,蹭在了她苍白的嘴角。是“疯狂芝士”那标志性的魔鬼辣椒酱,那抹刺目的红,像黑夜里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意识。
几乎是本能,我动了。
不再是蟑螂那种快速、警觉的爬行。我的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脱离地面,悬浮起来,朝着瘫坐在地上的小雅飘去。亿万蟑螂如同分开的红海,自动为我让开一条通道。它们复眼中的幽光聚焦在我身上,触须高频摆动,传递着无声的敬畏。
小雅惊恐地看着我悬浮着靠近,身体拼命向后缩,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铁门,避无可避。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瞳孔中倒映着我越来越近的身影,充满了极致的抗拒和恐惧。
我飘到她的面前,悬浮着,与她惊恐的视线齐平。我的几丁质口器微微开合,伸出了一点……一点带着奇特粘液、形状却开始模糊变化的“舌头”。
没有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无法言说的冲动,我凑近她苍白的脸颊,凑近那抹残留着珍贵火辣滋味的嘴角。
然后,轻轻地,舔了上去。
一股熟悉到灵魂震颤的、暴烈如火的滋味,瞬间席卷了我所有的感官!比舔舐玻璃罐口残渍强烈百倍!那不仅是辣椒的灼烧,更混合着她皮肤的微咸、泪水的苦涩、还有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气息!这滋味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通了我身体的每一个微小结构。
“呃……”小雅身体猛地一僵,发出一声短促的、被侵犯般的惊喘。她下意识地偏头想躲,但那微小的动作被我舔舐的动作轻柔地阻止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从我身体内部爆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拼命地从我坚硬的外壳下挣脱出来!我的视野再次被混乱的血色和刺眼的白光占据!悬浮的力量瞬间消失,我从空中坠落下来!
“砰!”
不是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而是……砸在了一个相对柔软的、温热的“平面”上。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沉重感和……温度感。我艰难地“睁开眼”——不再是复眼那种多重复合视野,而是……一种聚焦的、立体的视觉。
我看到了自己。
不是覆盖着几丁质外壳的节肢,而是一只……皮肤覆盖的、五指分明的人类手臂!皮肤是病态的苍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手臂上还残留着一些深褐色的、正在迅速消退的几丁质碎片和粘液。
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
我的身体……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同样带着青灰色的皮肤,勾勒出属于人类的、瘦削的躯干轮廓。然而,这皮肤上布满了诡异的、正在愈合的裂纹,一些地方还粘连着破碎的深褐色甲壳碎片。更可怕的是,我的右侧肩膀以下,整条手臂连同半个胸膛,依然覆盖着蟑螂那光滑、深褐色的几丁质外壳!尖锐的关节凸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我的头颅……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摸——那只苍白的人手触碰到的,是温热的人类皮肤覆盖的额头、眉骨、鼻梁……但再往上,覆盖头顶的,依旧是坚硬冰冷的几丁质甲壳!两根属于蟑螂的、纤细敏感的触须,正不受控制地从额前的甲壳缝隙中钻出,在空气中高频颤抖着,传递着亿万蟑螂臣服的讯息和巷子外更远处城市的嘈杂。
我成了一个扭曲的、恐怖的、半人半虫的怪物!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如果我现在还有人类的耳朵的话)。是小雅!
她瘫坐在地上,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地弹动了一下,然后手脚并用地向后拼命爬行,想要远离我。她的眼睛瞪大到极限,眼白上布满了惊恐的血丝,死死地盯着我这副非人的模样,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崩溃。她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有无边的恐惧从她每一个毛孔里疯狂渗出。
巷子里,那亿万蟑螂组成的黑色海洋,仿佛也被我这副恐怖的姿态所震慑。它们停止了涌动,密密麻麻地伏在地上,触须低垂,复眼闪烁着幽光,如同最卑微的臣民在觐见它们暴怒而形态未定的君王。老王那边的呜咽声也微弱了下去,只剩下虫群覆盖下沉闷的蠕动声。
死寂,比刚才虫潮的轰鸣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这条肮脏的后巷。
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苍白的人类手掌,又看看那覆盖着甲壳、带着尖刺的虫肢。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悲怆,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我抬起头,迎向小雅那双被极致恐惧填满的眼睛。
我想解释,想告诉她我是谁,想告诉她我无意伤害她,我只是……只是想保护她。但我的喉咙(如果这半人半虫的构造还能称之为喉咙的话)里只能发出一种古怪的、如同砂石摩擦的嘶哑声音。
“……我……”我艰难地尝试着,用那只苍白的手,指向后厨的方向,指向那个她每晚放置辣椒酱罐的位置,又指向她,指向她苍白的嘴角——那里还残留着我刚刚舔舐过的、属于辣椒酱的暗红痕迹。
“是……你……”我的声音破碎而怪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声带里挤出来的,带着非人的腔调,“……每晚……喂的……”
我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量,触须在头顶微微颤抖,指向那个被蟑螂覆盖、已经没了动静的老王的位置,又指向巷子外更广阔的、灯火阑珊的城市。
“……小……强。”
最后两个字落下,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卑微和……宣告。
小雅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脸上那种纯粹的、面对怪物的恐惧,出现了一丝裂痕,被一种极致的、打败认知的茫然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的目光,从我扭曲的身体,缓缓移向巷口那个被虫群覆盖的房东位置,又移回我身上。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重复那两个字:“小……强?”
就在这时——
“砰!哗啦——!”
巷子口连接着街道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还夹杂着几声男人惊怒交加的吼叫!
“操!哪来这么多鬼虫子?!”
“妈的!挡风玻璃糊满了!看不清路了!”
“快开雨刮器!……不行!刮不动!全是黏糊糊的……呕!”
几道刺眼的汽车远光灯柱,穿透了昏暗和密集的虫群,在巷口胡乱扫射着。一辆面包车歪歪扭扭地停在巷口外的大路上,车头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车灯前,是黑压压一层覆盖在引擎盖和挡风玻璃上的蟑螂,雨刮器徒劳地刮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噪音,却无法清除那厚厚的一层活体障碍物。
车门被猛地推开,两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剃着青皮头、胳膊上纹着狰狞刺青的壮汉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另一个手里拎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他们显然没料到会遭遇这种“天灾”,一边暴躁地拍打着爬到身上的零星蟑螂,一边恶狠狠地朝巷子里张望。
“妈的,晦气!”刀疤脸啐了一口,目光扫过地上被虫群覆盖、一动不动的老王轮廓,又落在瘫坐在地、满脸惊恐的小雅身上,最后,定格在我这个半人半虫、站在虫海中央的恐怖存在上。
刀疤脸凶狠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面对超自然景象的本能惊骇,但随即,一种亡命之徒特有的凶戾和贪婪迅速压倒了恐惧。他看到了小雅的恐惧,看到了我的“非人”,也看到了老王那被虫群覆盖的、无声的“警告”。
“操!装神弄鬼!”刀疤脸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手里的钢管指向小雅,又指向我,“姓王的呢?死没死?妈的,欠彪哥的钱,今天必须有个交代!这小妞,”他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淫邪,“正好带回去抵债!至于你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钢管,似乎在给自己壮胆。
旁边拎钢管的混混也色厉内荏地吼道:“识相的滚开!别挡道!不然连你这怪物一起废了!”他挥舞着钢管,却不敢真的上前,脚下是密密麻麻涌动的蟑螂,让他头皮发麻。
他们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上。
抵债?带走小雅?
刚刚平息下去的、那足以焚毁理智的熔岩般的怒火,再次轰然爆发!比之前更加猛烈,更加暴戾!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愤怒,更夹杂着一种冰冷的、毁灭一切的暴君意志!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也超越了虫鸣的咆哮,从我半人半虫的胸腔中炸裂出来!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高频的震颤,如同无数虫翅同时疯狂扇动发出的死亡轰鸣,瞬间盖过了汽车的噪音和混混的叫嚣!巷子两侧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随着这声咆哮,我猛地抬起了那只覆盖着深褐色几丁质甲壳、带着尖锐骨刺的虫臂!指向巷口那两个被虫群和我的形态吓得有些退缩的催债混混!
意念如同无形的风暴席卷而出!
“嘶嘶嘶——!”
原本只是围拢、震慑的亿万蟑螂,如同接到了最终杀戮指令的死士!它们不再仅仅是涌动,而是疯狂地振翅!无数翅膀高频扇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金属摩擦的恐怖声浪!深褐色的虫潮瞬间沸腾了!
一部分虫群如同黑色的海啸,猛地扑向那两个混混!不再是爬行,而是如同子弹般弹射!瞬间糊满了他们的头脸、脖颈、手臂!钻进他们的衣领、袖口、裤管!密集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啃噬声和混混们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同时响起!
“啊!我的眼睛!眼睛!”
“滚开!啊!救命!它们在咬我!”
“彪哥!彪哥救命啊——!”
另一个方向,更加庞大的虫群洪流,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越过巷口,扑向那辆堵在路中间的面包车!它们疯狂地钻进引擎盖缝隙、涌进半开的车窗、堵塞排气管!车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层厚厚的、蠕动闪烁的深褐色“活体毯子”覆盖!车灯在虫群下变得昏黄模糊,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被异物堵塞的沉闷嘶吼,最终彻底熄火,只剩下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和虫群的嗡鸣。
两个混混在虫海的淹没下疯狂扭打、翻滚、惨叫,声音很快变得微弱、含糊,最终只剩下虫群覆盖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的窸窣啃噬声。
巷子里,再次只剩下虫群的轰鸣,以及……小雅那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放下虫臂,胸膛剧烈起伏着(如果这半融合的胸腔还能算胸膛的话)。那只苍白的人类手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力量宣泄后的短暂虚脱感袭来,但那股冰冷的掌控感却更加清晰。我能“感知”到城市深处,更多的同类在骚动,在响应。只要我愿意,这虫潮可以淹没一切。
我缓缓转过身,看向小雅。
她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油腻的铁门。但她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面对怪物的恐惧。那里面混杂了太多东西:劫后余生的茫然,对眼前地狱景象的惊骇,对我这非人存在的本能排斥,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
她看着我那只指向催债人方向、此刻缓缓垂下的狰狞虫臂,又看向我那只苍白颤抖的人手,最后,目光落在我那张扭曲的半人半虫的脸上。她的嘴唇动了动,沾着辣椒酱的嘴角微微颤抖,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向她走近一步。
虫群如同最忠实的仆从,无声地向两侧分开,让出道路。我的脚步沉重而怪异,人足踏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虫肢的尖刺刮过水泥地,带起刺耳的噪音。
我停在她面前,蹲下身(这个动作对这副躯体来说有些别扭)。这个高度,让我那张非人的脸,正好对着她惊魂未定的面容。巷子口面包车熄灭前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斜斜地照过来,勾勒出我半人半虫轮廓的诡异剪影。
沉默在蔓延,只有虫群永不停止的窸窣声。
我看着她脖子上那道狰狞的青紫色掐痕,看着那抹残留在她嘴角、如同烙印般的暗红辣椒酱。一股巨大的酸涩,混杂着依旧炽热的保护欲,堵在我的喉咙口。
我抬起那只苍白的人类手掌,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笨拙的迟疑。指尖,轻轻拂过她脖子上那道刺目的伤痕。皮肤的触感温热而脆弱,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触碰下的剧烈颤抖。
然后,我的手指缓缓上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虔诚,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了她嘴角那抹属于辣椒酱的痕迹。那熟悉的、火辣辣的滋味,透过指尖的皮肤,微弱地传来。
“别……怕……”我尝试着开口,声音依旧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却努力地想要放柔,“……我……”我顿了顿,那只狰狞的虫臂下意识地抬了抬,指向巷口方向那两个被虫群覆盖、已经没了声息的混混,又指向更远处老王那同样被淹没的臃肿轮廓,最后,指向外面那座灯火通明、却对他们这些底层充满恶意的城市。
“……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带着无法言说的悲怆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
“……人类……”我的目光,透过她惊恐的泪眼,似乎想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更……”那只苍白的手,轻轻覆在了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懂……”触须在头顶微微颤动,捕捉着她紊乱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
“……爱。”
最后一个字落下,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耗尽了我这副扭曲躯壳里所有的能量。覆盖在我人类半身的那些深褐色几丁质碎片,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消融,露出下面苍白脆弱的皮肤。那只狰狞的虫臂也瞬间瓦解,重新变回覆盖着甲壳的细小肢体。悬浮的力量消失,我小小的身体骤然从半空中跌落,“啪嗒”一声,轻响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变回了那只最普通不过的、深褐色的小蟑螂。
亿万蟑螂如同退潮般,瞬间停止了嗡鸣,窸窸窣窣地、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退向每一个墙缝、下水道口、垃圾堆深处,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巷子里,只剩下垃圾腐败的气味、一片狼藉,以及地上两团被啃噬得面目全非、偶尔还有几只蟑螂在爬动的“人形”,还有那个被虫群覆盖、同样没了声息的老王。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以及……小雅那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油腻的铁门,久久没有动弹。脖子上的掐痕依旧刺目,嘴角被我擦拭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湿润。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望着巷子口那辆被虫群破坏、覆盖着粘稠虫尸的面包车,望着地上那两团可怖的“东西”,望着老王被淹没的位置……最后,她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落下来。
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只小小的、深褐色的、刚刚从半人半虫的恐怖形态跌落回原形的蟑螂。
我静静地趴在她脚边不远处冰冷的水泥地上,几丁质的甲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两根触须无力地耷拉着,刚才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如同幻觉般抽离,只留下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等待最终审判的平静。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巷子里的血腥味和虫群留下的特殊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小雅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凝固在我渺小的身体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我无法解读的情绪:极致的恐惧尚未完全褪去,深深的茫然,打败认知后的巨大冲击,对眼前地狱景象的惊骇……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困惑?挣扎?
她依旧在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抽泣都带动着肩膀的耸动。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撑着冰冷油腻的地面,试图站起来。腿脚因为长时间的瘫坐和极度的恐惧而发软,她试了两次才勉强站稳,身体摇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厨余垃圾桶。
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我。
然后,她动了。
不是逃离,不是尖叫,而是……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我靠近。
鞋踩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清晰得令人心颤。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了我渺小的身体。人类鞋底带来的、刻入本能的死亡威胁感,让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逃窜。但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触须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看到她沾着污渍和泪痕的帆布鞋就在我眼前。然后,一只纤细的、带着微微颤抖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那只手,苍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还沾着一点灰尘和……可能是刚才挣扎时蹭到的油污。就是这只手,每晚拧开那珍贵的辣椒酱罐盖,就是这只手指,沾着那救赎般的火辣滋味。
她没有直接用手抓我,也没有一脚踩下。
她只是摊开了掌心,朝上,慢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试探和……邀请?平放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就在我触须能够到的位置。
掌心向上,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我小小的身体僵硬了。
亿万年来蟑螂的生存本能在我每一个细胞里疯狂尖叫:危险!陷阱!远离人类!快逃!
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刚刚被唤醒的、属于“阿强”的意志,却死死地压住了这本能。我的复眼,牢牢地锁定着那只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手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辣椒酱的火辣气息,混合着她皮肤的味道。
巷子外,隐约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了死寂。城市苏醒的嘈杂声浪,也开始隐约传来。
我小小的前足,试探性地、极其轻微地向前挪动了一点点。几丁质的足尖,触碰到了她掌心边缘的皮肤。
温热的。
那一瞬间,冰冷的甲壳与温热的皮肤接触的微小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贯穿了我整个渺小的存在。